雞同鴨講 ──兩位老李的價值判斷


阿輝伯曾是李光耀的好朋友。但是後來理念分歧,政治分道揚鑣,變成無法見面交談的朋友。(網路資料,民報合成)

新加坡的國父李光耀最近去世,引起全世界的注目,歷史的蓋棺論定,更是鋪天蓋地,褒貶揚抑,沸沸揚揚,熱鬧非凡。我也手癢,但才疏學淺,無法有創新說法,只好取巧,簡單評論幾位大人物的說詞,了卻心願。

政治學的ABC

50多年前去美國念研究所,由文學轉政治,正是政治學(government, politics)科學化風起雲湧的年代。講的是政治科學(political science),學的是量化、數據化、公程式化,被迫上統計學,叫苦連天。我有一個同學整本博士論文都是數字和公程式,我有讀沒懂。

那時,我們之間最流行的key word(關鍵字),就是value-free(價值沒有),不能有value-judgement(價值判斷)。一樣把我搞得霧煞煞,不知人間事如何value-free。不過,碩士論文寫中國的risk-taking(戰略冒進),博士寫老毛的文革,還是用一堆的content analysis(內容分析)的數字唬人。現在想起來還覺得可笑。

教了40多年政治科學,還是不懂政治如何科學化。反而越老越脫不了人情世故的牽扯,越感覺人間事都是價值判斷,人活著時時刻刻都在做價值判斷、價值選擇。

在研究所念比較政治,那些年代,理論主軸簡單講就是3個決定論:經濟、文化和制度。經濟決定論,由Adam Smith 的The Wealth of Nations (富國論)到Milton Frieman的Capitalism and Freedom, 基本上描繪了西方資本主義自由民主政治的發展路圖。

Max Weber的The Protestant Ethic and the Spirit of Capitalism  、Karl Witffogel的Oriental Despotism: a Comparative Study of Total Power (東方專制政治),到Lucian Pye、Gabreil Almond等一大堆有關政治文化的大作,都讓我讀得叫苦連天。不同文化導致不同政治行為和制度,是這個文化論的主要論點。Witffogel的Oriental despotism指的就是中國,常被用為中國很難、甚至不能民主化的文化決定論述。

制度決定論,可以遠溯到希臘的城市民主、英國大憲章、美國獨立革命和獨立宣言及法國大革命。不過,以現代民主政治來論,Joseph Schumpeter的Capitalism, Socialism and Democracy ,是我的啟蒙經典之作。之後,到Samuel Huntington(杭廷頓)的The Third Wave: Democratization in the Late Twentieth Century (第三波民主化)和他的高足Francis Fukuyama的 The End of History and the Last Man(歷史終結論), 我就沒再找到新的理論突破了。

制度論的價值判斷

我從經濟和文化,前進到制度決定論,有一定的心路歷程。我的10幾本書和數百篇政論文章,大都在這個歷程上轉來轉去,沒有轉出新的名堂。我的第二本英文書就是以Oriental despotism為名,並以台灣的民主化反駁文化和經濟決定論,認為制度的創建,尤其是革命性的制度創建,可以導致文化的發展。不一定要經濟或文化發展在先,再循序漸進導致民主制度的產生。

當然,經濟發展、文化認同和民主制度及3論價值系統之間的因果關係,盤根錯節,錯綜複雜,常成catch 22、雞和蛋誰生誰的詭辯。還有,因為3論的科學性不足,有太大的意識型態發展空間,很容易變成意態之爭,沒完沒了。一成意態之爭,不可避免地價值判斷進入辯論戰場,意氣之爭隨之而來,政治爛戰也就一處即發了。

無疑地,目前對李光耀去世後的蓋棺論定,因為還沒有經過歷史長河的洗滌,馬上陷入上述3論的意態之爭的泥沼。就在這個無底的泥沼裡,我也湊熱鬧,作下面的價值判斷,評判幾位大人物對李光耀價值判斷的蓋棺論定。

之前,我先補充一點,政論家司馬文武在《頻果日報》寫的幾篇評李大作,是我讀到的較中肯的文章。

馬英九不是台灣

馬英九總統神秘兮兮跑去出席李光耀家祭的尷尬情景,這裡我不評論。他說,李是「一個時代偉人,貢獻卓著」、「足令世人懷念的卓越領袖」,並肯定李光耀一生高瞻遠矚、為政清廉、處事明快、勤政愛民,將新加坡打造成世界一流國家。

這一段話,雖沒有深厚的理念根據,但也明確、真實表達了他長期崇拜李光耀柔性專制統治新加坡的心情、心態。他們兩位都是東方專制文化的信徒,血液裡沒有流著21世紀的自由民主人權的普世價值。

李光耀的兒子李顯龍宣布他父親的死訊時強調,李光耀「為我們的獨立戰鬥,從無到有建立一個國家,讓我們以身為新加坡人為榮。」他說「李光耀就是新加坡。」這一點,馬英九望塵莫及,台灣沒有人會神智不清地說,「馬英九就是台灣。」

兩位也有20世紀經濟發展為先的價值觀。不過,經濟與文化之間,雖都相信「亞洲價值」,但李光耀是經濟優先於(儒教)文化,經濟是目的,文化是工具。馬英九相反,(大一統的中國)文化優先於經濟,文化是目的,經濟是工具。一念之差,差很大,前者經濟發展成功,後者失敗。

許信良的胡言亂語

最令人錯愕的是黨外運動大將、民進黨前主席、一生想當、也選過總統的許信良。他對李光耀的崇拜、讚揚,荒腔走板,肉麻有趣。他說,「20世紀的政治領袖,論功業的性質和李光耀先生相似,而同樣堪稱真正的歷史巨人的,在西方有法國的戴高樂,在東方有中國的鄧小平。他們都以超越同時代政治人物的獨特的智慧和意志,完成其他政治人物不可能完成的使命。他們不僅拯救他們的國家於一時,也引領歷史的走向於長遠。」

把李光耀和鄧小平比偉大,不僅在「亞洲價值」的經濟發展上可以一比,在一黨專政的東方專制政治運作上,反對自由民主,鎮壓、迫害、甚至殘殺異己,一樣可以比美。如是獨裁者,會「引領歷史的走向於長遠」?會是「歷史巨人」?那是不是也該把希特勒、史大林、毛澤東、蔣介石也列進去,一起比。

最令我反感、反胃的是,他竟莫名其妙,把阿輝伯(李登輝前總統)也拉進去打臉。他說,「可以想見,他(李光耀)一定曾經以更懇切的言辭,更誠懇的態度,向當年的李登輝總統提過許多建議。可惜,李登輝先生只喜歡教人,不喜歡受教,否則,台灣今天的處境一定大為不同!」

真是令我目瞪口呆。這是什麼鬼話嘛! 許信良說,李光耀「真是令人終身難忘的長者和導師」。他要阿輝伯學李光耀,不是李光耀學阿輝伯, 真是頭殼壞去的胡言亂語。

阿輝伯直白的話

阿輝伯曾是李光耀的好朋友。但是後來理念分歧,政治分道揚鑣,變成無法見面交談的朋友。李光耀去世後,阿輝伯還是稱呼他「這一位好朋友」。不過,面對大是大非的歷史論斷,他還是說:「我講正經的,他是靠中國,但是我是不愛靠中國的,台灣自己站起來,這就是我個人看法。」說得很對。李光耀自己拼命喊「新加坡獨立」、「我們是新加坡人(不是中國人)」,卻討好中國,主張「一個中國」,說台灣和中國遲早要統一,硬要台灣人當中國人。

阿輝伯說,「李光耀和我思想不一樣,我是主張民主社會,李光耀則是主張亞洲價值,就是中國社會5000年歷史,皇帝制度要管到底,一家族全家人都要管政治。」

他最後強調,當年著名美國政治學者杭廷頓曾在一場討論會上説過,李登輝過世的話,台灣民主還能留下來,但是李光耀過世,制度無法留下,這就是他和李光耀不一樣的地方,他認為最重要的就是自由民主,這也是台灣和中國不同之處。

兩位老李差很大

杭廷頓是一位保守主義的學者,曾被李光耀請去新加坡發揚儒教的亞洲價值。後來被請去台灣在一個討論民主化的會議上發表上述的的主題演講,後來登在《紐約時報》,變成經典之作。我曾在我的著作裡一再引用這段話。這次也有很多人引它來蓋棺論定李光耀。想來想去,我還是認定,這幾句簡單明瞭的制度決定論的話,最能凸顯我對兩位老李歷史功過的價值判斷。

這是我的民主制度決定論的價值判斷,歡迎馬總統和許前主席反駁、指教。

< 資料來源:民報引用網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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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邱垂亮

邱垂亮
前國策顧問、澳洲昆士蘭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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