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週的《民報》專欄《黑水溝很深，文明差距很大》，論述和中國官員的一席談話，談到台灣和中國的文化差異、文明衝突，也談到中國民主化的問題。

這位官員強調：中國經濟崛起很不得了，台灣經濟在中國，要抓住機會加入中國市場，發展台灣經濟。儒教文明很偉大，要復興，發揚光大。中國特色（中共一黨專政）的民主是真民主，比西方民主要真實、要民主。

有錢就有民主？

我認為都是謬論，一一反駁。文章發表後，回想一下，想到他說的幾句話。他說，中國現在人民非常自由，經濟上可以任意設立公司（每天登記的新公司數萬家？），賺大錢，如馬雲。行動上，人民也很自由，去派出所就可以辦護照出國旅遊（真的？）。所以，很多人出國旅遊，中國旅客洶湧而來，在澳洲、台灣、日本，都高居第一位，花很多錢。

然後，他提出民主化的一個概念：經濟發展，人民有錢，中產階級增加了，要求政治參與的願望、能力增強，民主化的步伐就會加快，成功的機率加大。

這個經濟發展導致民主政治發展、甚至沒有經濟發展就沒有民主政治發展的論說，在西方發展學裡也是主流理論之一，是我們蛋頭學者常談論的經濟決定論的政治發展論。John King Fairbank（費正清）、Henry Kissinger（季辛吉）等親中學者，對中國大都懷抱這個想法：中國經濟起飛、人民富有後，會導致中國的民主化。

我一生研究民主發展，不同意這個經濟決定論的說法。我常以窮國如印度、菲律賓、蒙古、利比亞等可以民主化、富國如新加坡、沙烏地阿拉伯等很難民主化為例，反駁這個說法。

我也曾研究、認同 Karl Wittfogel、Lucian Pye（白鲁恂）等文化決定論的發展理論，同意儒教文化的中國很難民主化。但後來，因為東方國家、日本、台灣、南韓等國的成功民主化，而改變看法，認為儒教、甚至回教文明都可以發展民主政治。

最後，我走投無路，細讀Joseph Schumpeter的大作《Capitalism, Socialism and Democracy》，把他的制度論（institutionalism），發揮成我的制度決定論，寫了好幾本書。

決定論都不能決定

我認為，經濟和文化論都有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Catch 22），無解。我借用Schumpeter的「民主方法」（democratic method），想出以民主制度切入、破解經濟和文化論的制度決定論」。我是以台灣戰後地方到中央選舉的進步推展，一步一步推動、逼迫國民黨專制統治的台灣走上民主制度建構的實踐經驗，駁斥經濟和文化論的論點。

這些年來，不再深入研究，但也發覺我的制度論有理論瑕疵。既使加上近年風行的公民社會的形成，是民主化不可或缺的社會因素的社會決定論，還是不能完美無缺地確立民主發展的歷史終結論（Francis Fukuyama ）。

這裡，民主發展的爭議，不是我想討論的主題。我想指出的問題是，儒家專制文化加上共產黨一黨專政的中國超穩定專制政治制度，既使經過長期高度經濟發展，形成大量中產階級，是否一定觸動民主化？中國的民主化可以達陣？這些問題，很多人問，也很多人答問，但眾說紛紜，並無定論。

我的非定論的看法是，可能但未必，而且，既使可能，也路途漫長，變數很多，成敗難料。可能如Huntington（杭亭頓）的《第三波民主化》所言，民主化會前進，也會後退，甚至專制復辟。

總之，很多學者同意，中國民主化的道路漫長、艱辛。中國的專制政治可能延續很長的時間。

還有，民主與專制，美國與中國之間的文明衝突，甚至現實主義大師John Mearsheimer預言的可能的美中大戰，不僅是理論，是現實。

商人都賣國

但是，在目前經濟論的橫行下，很多人相信「商人無祖國」，很少人注意到，國家資本主義的中國商人，和自由民主主義的美國商人之間，「商人無祖國」有很大的不同。

我也年老糊塗，常忘記這個不同。所以，日前（2015.10.31）讀一篇《雪梨晨鋒報》（《Sydney Morning Herald》）的報導，被嚇了一跳。報導言簡意賅地說，澳洲礦石賣給中國將「bring down」（帶衰）澳洲。

報導說，美國礦業公司（Cliffs Natural Resources）老闆（Lourenco Goncalves），大肆批評澳洲鐵礦公司（Rio Tinto and BHP）。譴責它們供應中國大量鐵礦，讓中國大量製造武器，武力崛起，在南海擴張權勢，與美國劍拔弩張，澳洲必受牽連、受害。他說，澳洲礦業公司是在支持中國變成澳洲的致命敵人。他說，「我相信中國是大災難，中國會bring down澳洲。」

一個同業商人，不是Mearsheimer教授，講這樣的話，實在令我目瞪口呆。我聽得如雷貫耳，心驚肉跳。

這位仁兄罵得好，但是他罵澳洲，更應該罵美國、日本、南韓、台灣、德國、英國……罵不完。中國崛起，就是我們這些國家，很多是民主國度，在「商人無祖國」、「市場無國界」的荒謬觀念、心態、政策下，製造出來的 Frankinstein's Monster。

自作孽不可活

中國今天的富國強兵，窮兵黷武，威脅美國、日本、澳洲、台灣、菲律賓等民主國家，就是我們的市場、資金、科技、石油、煤礦、鐵礦等生產資源大量供應中國，幫助中國富強起來的。為了經濟利益，我們沒有堅持自由民主人權基本價值，讓中共政權專制獨裁、為非作歹，迫害人權。

有一天，我們製造出來的 Frankinstein's Monster，回過頭來把我們吃掉，我們是自作自受，自作孽不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