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不懷疑「灣生」的存在

 

我從不懷疑「灣生」的存在,因為我們(高雄)就住在灣生住過的房子裡。我之前在臉書分享過,我們高雄的家,是佘老師家族的老宅,已有近百年歷史,二戰快結束時,台人從日人手中買下這房子。洋樓的雕花立面現在被暫時覆蓋,但騎樓的羅馬樑柱仍維持原貌。

佘老師高中時,突然有個誰也不認識的日本老先生,衝到家門口抱著柱子大哭。佘家大驚,連忙請老先生入內,經過翻譯,才知道老先生以前在這房子出生長大,戰後就回到日本,沒想到在死前,還能再看到這房子一眼,因此痛哭不能自已。

這也是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老先生可能早已化做千風。

最近田中實加身世(甚至書中故事)做假的新聞,我一點都不驚訝,因為連我這個歷史行外人,早在2014年就聽說過這些事情了,內行人都互相告誡,小心處理、跟田中保持距離,切莫「惹禍上身」。說也奇怪,可能是顧忌那些灣生老先生老太太的心情,可能是因田中做的事仍算是「正確」的,業界普遍有種「不要給人家難堪」的氣氛,但總而言之,大家就是沒有把「誠實」當成最高價值,不公開揭發,所以,做假的新聞直到今天才全面爆發。拖累了一個好題材,拖累了真正的灣生血淚故事。

追究田中的說謊動機,與其說是利益驅動,倒不如說是她個人的心理需求:她可能極度想要成為「另一個人」,擁有另一種人生,具有另一種文化權柄。取得灣生故事的話語權,可以幫助她達到這個目標。她是如此衷心相信她所編織的謊言,窮盡一切也要達成「變成另一個人」的目標,這不就是台灣這個國家(醒醒吧,其實我們還不是國家)大部分人的縮影?弔詭的是,如果不是她如此執著,灣生這部電影還能誕生嗎?這是大家在切割時,不能不面對的真相。

田中的行為完全踩在道德紅線,錯就是錯。這條道德的線,主要是看「所從事的事業」與身分之間的關連程度。舉例而言,當年利菁隱瞞變性過往,是詐欺嗎?如果是購物台主播,她的事業核心在於她的表演及推銷能力、以及當下呈現出來的外表,這跟「她是否為變性人」一點關係也沒有。而田中的「事業」,跟「群眾相信她為日本人後代」有千絲萬縷的關係,這就是做假。但是,我們必須「知其情哀矜而勿喜」。田中或許是極端的例子,但大部分台灣人其實都有這樣的傾向,所謂惡,其實起源往往平凡,就在我們之中。而黨國教育讓我們無法面對現實。

田中的例子,總是令我想起假冒黑人的民權運動者多雷薩(Dolezal)。多雷薩是純白人,但卻假冒黑人身分多年,從事黑人民權運動和黑人藝術創作。後來大家也覺得,多雷薩不是刻意作假,她是衷心相信她自己所編織出來的身分。她違背了誠實這個最高價值,但是她的心理狀況令人無法苛責。我對田中實加的感覺也是一樣的,她基於個人的情意結說謊,但是不應全部抹殺灣生電影和口述歷史的價值。

灣生故事受大眾歡迎,不只是「台日友好」這麼淺薄的理由而已。日人對台人的確有差別待遇,灣生回日以後被本土日人歧視,也是他們如此懷念「南方的家」的主因,這種「何處是我家」的悲傷處境,是各種台灣人生存經驗的一部分,所以我們才會有共鳴。若因為田中的謊言而否認灣生的存在,不是辦法。要直面歷史,面對過去真實發生過的事件,我們才能更了解現在自己存在的意義。否則,我們總是幻想成為另一種人,而不是成為自己。

< 資料來源:Yu-Hsi Liu的facebook引用網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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