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人的殖民記憶與去殖民

《灣生回家》紀錄片以幾位灣生日人的尋根故事,近兩年來感動了不少台灣觀眾,而其深層的政治意涵,更直指台灣殖民記憶的再形塑。這一種對日本五十年殖民歷史的重新理解,在2007年《海角七号》熱映之後,隱然形成一種庶民社會的思想流行,在魏德聖接下來的作品《賽德克.巴萊》與《KANO》加碼下,《灣生回家》是此一社會現象的再次影像展現。二十一世紀台灣人對殖民歷史的反省,竟呈現為一種對殖民經驗的懷舊和眷戀,多少令人詫異。陳宣儒小姐假冒灣生日人後裔事件,單純以促銷手法或入戲手段來解釋仍嫌不足,在潛意識的層次,陳小姐所假冒的日本血統,讓觀眾與作者本人同時被某種虛擬的台日血緣臍帶所催眠。二戰結束七十年的今天,台灣人的歷史尋根之旅,究竟是通往「去殖民」之路?還是回頭建構對於殖民記憶的美好想像?是必須嚴肅且認真對待的問題。

喪失「祖國」的認同

其實日本學術界早已注意到這個現象,研究台灣史權威的東京大學前教授若林正丈,把對於殖民記憶眷戀不已的這一群台灣人,稱作「日本語人」,他們並非日本人,而是講日本語的台灣人。之所以造成台灣人在後殖民時代仍繼續擁抱殖民記憶,在於中華民國政府接收台灣之後的「比較殖民」經驗。二二八事件之後的台灣人,見識到中華民國政府的野蠻鎮壓,以及後續兩蔣政權的高壓統治,頓時喪失了對「祖國」的認同。這種長期的認同喪失感,在黨國威權統治的桎梏鬆綁之後,很快地在歷史論述的轉型過程中,凝聚成一種對於日本殖民記憶的重新想像。如果把日本對台殖民政策中同樣的高壓統治、不平等的法律位階、歧視性的教育文化政策、剝削式的經濟開發模式都視為無物的話,日本統治台灣五十年所帶來的科技進步、交通建設、社會治安、公共衛生、道德秩序,確實也挺迷人的……,不是嗎? 

即使二戰結束已超過七十個年頭,但實際上台灣本土社會從未真正經歷去殖民化的洗禮。當然,蔣介石政府為台灣帶來中國模式的去殖民,這是強迫的、代位求償式的去殖民,透過將日本神社改成大大小小忠烈祠,將皇軍登陸台灣紀念碑改成抗戰勝利紀念碑,將日治台灣史簡化為台灣人抗日史種種手段,塑造了一個虛假的去殖民過程。而事實上,庶民社會中的台灣人,依舊眷戀於殖民記憶的美好,念念不忘於七十年間無法寄達的多封情書……。然而衡諸史實,與其說《海角七号》中的台日苦戀是一種擬真的歷史情境,還不如說反映出後民主時代台灣人對於殖民經驗欠缺反省的認同迷失。 

灣生們的生命史是真實故事,從他們的尋根之旅,我們學到人性深處情感與鄉愁,跨越國界與政治。然而在另個台日血緣的騙局裡,我們須意識到當台灣人試圖將自身集體記憶轉化為歷史書寫的過程中,尋找主體性與一廂情願間的分界是如此幽微危殆且遍布雷區。 

政治大學台灣史研究所所長

< 資料來源:《蘋果日報》引用網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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