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和思鄉

 

中國文化中的信仰習俗,又以農曆年假的一連串習俗為最,包括神豬祭典,陣頭繞境,搶香點燈。圖/本報資料照,郭文宏攝
中國文化中的信仰習俗,又以農曆年假的一連串習俗為最,包括神豬祭典,陣頭繞境,搶香點燈。圖/本報資料照,郭文宏攝

 

農曆年前,拜讀筱峰先生的〈烏鴉〉一文,深有同感,但是,歷史上,台灣數百年來,行止坐臥,深受漢文化影響,想要移風易俗,實在大不易。在全球化的今天,討論台灣是否應該放棄中國年節,採取西元過年時間,以便和世界接軌的發想,其實也不是始於今日。過去,先輩作家蔣渭水在「臨床講堂」一文中,抨擊台灣社會道德敗壞,風俗鄙陋,迷信深固,十之八九和中國文化中的信仰習俗有關,而這些習俗所表現者,又以農曆年假的一連串習俗為最,包括神豬祭典,陣頭繞境,搶香點燈,噪音擾人,不一而足。這些農村習俗與後工業時代生活,格格不入,但是卻又在台灣流傳,人民樂此不疲,整個亞洲華人世界,恐怕都是如此。

放眼天下,全世界八十億人口,十幾億人過農曆年節,算來並不多。回教過年,又稱開齋日,隨著月亮移動,每年不定期,大約會落在六七八月間。去年是七月六日開齋日,今年往回推算,六月底就是開齋日,全世界所有回教徒,同步慶祝;在此之前,回教信徒要齋戒一個月,日落才准進食,如果你這段時間在回教地區旅行,就可能感受不方便。有一年我在土耳其旅行,正好碰上齋戒月,司機飢餓開車,山路顛岥,真怕出車禍。全球回教人口,已經超過15億,這些宗教立國國家,一年總會有一個月,生活很不正常。

印度過年時間落在10月底,而且地方差異甚大,南印度和北印度時間也不一樣,過年氣氛也不同。印度人過年節,是嚴肅多於歡樂,不可以大笑、大吃、大喝。泰國過年在四月份的所謂潑水節,又稱「宋甘節」,這一天是從太陽走入黃道十二宮的第一宮牡羊座起算。中南半島人民,包括中國邊界滇緬少數民族,西雙版納等地,也同步過這個節日,有人認為這個節日和印度上座部佛教「小乘」佛教,傳入中南半島有關。

習俗複雜多元,才能組成這個花花世界,如果世界上的人,過年時間都一樣,其實也不盡然是好事。就以中國而言,過年其實是一場災難。今年中國春運人口突破3億,等於是中國一天中,所有人都不安於室,進行長程移動,出門搭車或開車,塞在路上比比皆是,只要用想的就可以形容:車陣畫面,實在可怕。北京今年年節被埋在毒霧中,很多人還是不怕死,爆竹照放;除夕後,清潔人員一天中就清出了鞭炮紙屑366公頓。觀光場所更可怕,故宮一天湧入百萬人,杭州西湖被人潮掩埋,湖上發生撞船事故,雲南玉龍雪山遊樂場,人潮奔跑進場搶位子,完全和韓國電影「屍速列車」場景,一模一樣。

過年除了吃喝、尋找歡樂、紓壓以外,人性中懷鄉情懷,也被年假節日創造出來,所以,過年成了懷鄉日,從不絕於途的歸鄉人,和望月興嘆的流亡思鄉者,從傷痛的眼神中呈現出來。1949年以後,逃避政黨失敗後,免於老共大清洗運動的200萬軍眷和百姓,逃到台灣島國。這些充滿中國記憶的流亡者,來到台灣,只有初期無法適應,依靠征服者的武裝力量,加上教育洗腦,終於能夠把島上從頭到腳,完全中國化。本來被日本人壓制的農曆年節,再度死灰復燃。日本人治台50年,過年是西洋歷計算,12月29日算是除夕,1月1日元旦,也就是基督教的西元計算法。日本殖民統治下,認為過農曆年是舊社會信仰陋習,台灣人民只能偷偷過著舊曆年;但是,國府來台後,舊曆年和中國同步,又可以公開了。這樣的假日,也變成流亡者懷念中國家鄉的紀念日,所謂「每逢佳節更思鄉」。

流亡者或離家的人,不管是甚麼原因,想念家鄉,其實很自然;但是,過去國民黨政權利用人性的弱點,作為反攻中國的動員號召,就顯得有點邪惡。我家附近的眷村,每當過年,最容易看到的春聯就是:「眼看春色滿人間,明年此時在南京」,橫批是「光復舊河山」;每家每一戶,一邊吃年夜飯,卻放不下失去的中國,這樣悲苦心情,可以想像。當年的老三台電視,過年節目更是一邊製造歡笑,一邊加緊催淚,擔心流亡者「樂不思中」,利用流亡者思鄉情切,宣傳反攻大陸很重要。現在,老三台的政治任務,隨著年節淡出,反攻也胎死腹中。過去每逢過年,必須掛上一萬張青天白日旗的眷村老人,媒體喧騰;現在,恐怕老人已經往生。

但是,新來島上的國府政權,在台灣島上製造反攻氣氛,清洗異類的同時,沒有逃出中國的人,也在中國接受清洗。中國政治大清洗,慘烈程度,猶勝台灣千倍。

清洗從軍隊開始,二百萬投降的國民黨軍,被整編成東北野戰軍;毛澤東假借抗美援朝,投入韓戰。戰後統計:四十萬人死傷,2萬人被俘後,有一萬五千人表示要回到台灣,那就是123自由日的由來。其次,對內部進行忠誠整肅,從反右運動到清理走資派,至少三百萬人喪命,五百萬人下獄。

世界上所有法西斯政黨奪權後,手法如出一轍。30年前,蘇共政權建立,就上演一樣的戲碼,被掃地出門的沙俄官員,和文人音樂家,流亡到遠東或歐洲超過三百萬人;留下來被史達林處死者300萬人,勞改200萬人。流亡俄國人在歐陸許多城市,建立可以說俄語的社區環境,巴黎、柏林、倫敦、紐約,都有俄國人社區,這是最典型的把異鄉當家鄉的懷鄉寫照。最有名的是作家伊凡布寧,他在巴黎近郊,買下土地,打造成模仿俄羅斯建築的社區,以為自己還活在祖國的環境;但是,把異鄉當故鄉,說來容易,作來並不簡單。

1920年,離開俄羅斯的作曲家拉赫曼尼諾夫,在日記中寫道:「離開俄羅斯,我失去創作慾望,被剝奪了家鄉,我失去自己」,這種心情是大部分流亡者的心聲。來到台灣的中國文人,佔住文壇的話語權,大搞懷鄉文學,於是在70年代,激起台灣鄉土文學論戰,中國或台灣,兩條文學路線之爭,也相當程度反映今天的國民黨和民進黨的思維立場。

有些不堪思鄉折磨的文人,選擇回歸,但是下場難料。1921年流亡到義大利的俄羅斯大作家高爾基,在史達林召喚下,1930年回到蘇聯,立即被政府贈送莫斯科市中心的華宅,委任蘇聯作家協會的會長。桂冠榮耀加身,卻失去人格。高爾基昧著良心,參觀蘇聯關押政治犯的古拉格群島,並且讚頌政治犯已經得到蘇維埃當局人道對待,終於成為文壇笑柄。一生人格缺陷,比起詩人曼德施達姆,高爾基就大為失色了。曼德施達姆以「史達林詩歌」嘲諷史達林,被囚入獄,臨死前的遺書中寫道:「有聲音的人被割掉了舌頭,用剩下的舌根,來歌頌榮耀暴君,想活下去的慾望,勢不可當,以致人們願意那樣做,就算只能多活一會兒」,這才是真正文人。

自以為欣賞革命,崇拜史達林的左派詩人瑪雅可夫斯基,下場也不會好過。瑪雅可夫斯基以一首歌頌紅色革命的詩,奠定左派詩人地位:
「無論是詩,無論是歌
都是炸彈和旗幟
可以喚醒階級
今天不和我們一起唱歌的人
就是反對我們的人」

瑪雅可夫斯基對革命充滿期待,以為一個平等自由民主的社會主義國家將會來臨,但是不斷的挫敗和打擊,使他對政府完全絕望了。1930年有一天深夜,瑪雅可夫斯基在盧比楊卡大樓的住處,上吊自殺,書架上遺留一本《列寧全集》。

蘇共在1917年革命後,進入大清算時代;經過32年,在中國老共治下的土地上重演,留在中國的知青文人,跟隨著瑪雅可夫斯基的宿命,死的死,投河自殺的自殺,各種方式的死亡上演,沒死的也成了歌頌暴君的精神陽痿者。這就是今天中國大地上,文人或知識份子,腰板不直,全面投降的原因;留存於世的,只剩下半條舌根的獨裁歌頌者。另一邊,流亡在島上的流亡者,經過歲月的洗刷,該死的也死了,剩下的也變成紅色政權的跪拜者,中國人真的悲哀啊。

1988年,台灣獨裁者小蔣臨死也善,開放第一批思鄉者,踏上故土。中國已經成為可以觸摸的土地,相思不再了,緊跟著,向西走的兩百萬人,換了另一張面孔;現在,過年趕著回鄉的人,是流亡在中國土地上的台商和學子,隨著社會變遷,年節淡了,思鄉也淡了,想家就回來吧。說起來,這是好事一件,但是,在中美貿易大戰即將開鑼的時候,幾位歸鄉的台灣商人告訴我,中國已經不能待了,環境越來越差,老中仇台到骨子裡。我問他原因:他說:「文革回來了」。

我想也是,這個國家就是如此,幾十年來,只是流亡者轉換面孔,死了一批,再來一批,走東闖西,中國人卻沒有從歷史中學到教訓,腰板挺不直的文人、知青、憤青,所面對的就是死不改變的中國共黨法西斯政權。在獨裁者魔掌下,谁說文革的清洗運動,不會再來呢?

< 資料來源:民報引用網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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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洪博學

洪博學
曾任報社總編輯、國際公關公司主管,著作有「蔣介石支持台獨」、「籠蛇爭霸中國」等書,現為自由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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