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人的悲哀──我是臭老九

 

在獨裁者眼中,文人可生殺予奪。聽話的讓你變成旭日東升,不聽話的讓你變成夕陽西沉。圖/CC0 Public Domain
在獨裁者眼中,文人可生殺予奪。聽話的讓你變成旭日東升,不聽話的讓你變成夕陽西沉。圖/CC0 Public Domain

 

一生研究老毛,到頭來不認為他是先知先覺(visionary),也不是革命家(revolutionary),而是魔鬼(monster)。他說錯話、做錯事,太多,罄竹難書。他只說過一句話,我很贊成,可以說是千古名言,那就是讀書人都是臭老九。因為我也是臭老九,所以我知道。

人很現實,看的是力量,錢力、權力、拳力;很多讀書人和我一樣,很不現實,手無寸鐵,卻滿口自由民主人權。老毛講「槍桿子出政權」、「一黨(人)專政」,我說人民力量(people power)、人民選總統、權力分離制衡。老毛說到做到,我卻說到做不到,還常空口說白話。

更悲哀的是,很多讀書人,沒錢、沒權、沒拳,雖口說自由民主人權,卻被錢權拳威脅利誘,昧著良心做壞事,做獨裁者的走狗、御用文人。我想到,被老毛凌遲、跳湖自殺的老舍,和屈服在老蔣手下的胡適之。

當然,也有少數硬頸文人,如彭明敏、殷海光教授,一生不向強權低頭,堅持民主,但也無奈、無能改變老蔣的專制獨裁,被壓抑得滿懷悲情。彭教授被抓、被關、逃亡海外,殷教授抑鬱而死。

古事斑斑、人事皆非

最近讀了一些有關中國民運人士的文章,勾起我的陳情往事。突然發覺我已很久沒有記憶了。趕快google一下,才發覺早已人事皆非,古事斑斑,不堪回首。

想到1980年代去中國講民主政治而交上的朋友:包遵信六四後被抓,沒跑出來,很早(2007年10月28日)就病死,很慘。方勵之流亡美國的亞利桑納州,生活還安定,但孤居沙漠,對中國的人權、民主無能為力,想必鬱鬱不樂,於2012年4月14日去世。

趙復三前年(2014年9月15日)死於耶魯大學附近。趙復三是鄧小平的御用學者,但是他有民主素養、學者良知。我參加的1983和1985兩次「台灣之將來」研討會,就是他主持的,請的是海外「台獨」學者,他帶我們見鄧大人。六四大屠殺時,他正代表中國出席巴黎的UN教科文組織大會,立即在大會上譴責北京政府槍殺學生的惡行。之後他在美國政治學會會刊發表悼念文章,有淚有血,文情並茂,擲地有聲,讀來令人動容、心痛。

余英時也寫了一篇懷念趙復三的文章,結語說:「我覺得像他這樣的人,在中國非常少有的,趙復三先生是我們的一個特别的榜樣。我希望中國年輕的知識人,還有更多的人能够向他學習。」

94歲高齡的蘇紹智,好久沒有他的消息了,好像還健在。他當過中國社科院馬列所所長,當然是老鄧的御用學者。但是他和包遵信、嚴家其也是趙紫陽的政改智囊,大力推動改革開放。六四支持天安門學生。大屠殺前,蘇和嚴得知趙將被整,慌忙經香港逃亡法國,後定居美國。

我曾邀請方勵之和蘇紹智訪問澳洲,方勵之造成旋風。嚴家其是我在北京交談最多的政治學者。他溫文儒雅,思想開放,學識豐富,我很喜歡。六四後,我們曾在巴黎、三藩市短暫相處。不過,20多年來,我忙台灣民主,他忙中國民運,我們不再見面,也失去聯絡。如今他也75歲了,這些年來,雖在美國的中國民運活動中,他還活躍,也努力寫文章出書宣揚中國民運故事。但面對權勢崛起的專制中國,他的書生論政雖非風中殘燭,卻也如蚊子叮大象,狗吠火車,沒有什麼實質作用。

去年8月,他還提出論述,呼籲中共廢除中央政治局常委制。真是對牛彈琴,習皇帝聽了會笑死。11月8日美國總統大選後,他發表觀點,評論川普的勝選因素:1.川普是一個真實的人,不隱瞞、不掩蓋自己的弱點;2.川普競選是為實現自己改變美國的理想;3.面對媒體,率性率真;4.川普不迷信黨內「大佬」,相信選民手裡的每一票。看法雖太簡陋,卻也看到了川普的人格特質。

沒人聽到的暮鼓晨鐘

當年還是青壯年的風雲人物,魏京生、王軍濤、蘇曉康、遠志明等,都曾和我促膝長談。蘇曉康和遠志明是轟動一時的《河殤》撰稿人。在北京,遠志明帶我到處見人,安排我的演講。六四後,他也逃亡法國,定居美國,1990受洗成為基督徒,1992進入密西西比神學院就讀,後被讚美為「代表了我們這一代中國傳道人的託付」的傳教士。不幸,2014年12月23日,柴玲公開發表〈我們永遠可以找出真相,你願意嗎?——柴玲寫給教會關于遠志明的信〉,指出遠志明於1990年秋天強暴她。遠志明否認,說「没做過的事,我不能承認,妳不能强加我罪名,要我承認我没有做過的事」,成為各說各話的羅生門。兩人之間,我比較相信遠志明。

魏京生和王軍濤都來過澳洲訪問,我曾接待、主持他們的演講會。這些年來,他們都在海外為中國民運東奔西跑、聲嘶吶喊,但都已是沒人聽到的暮鼓晨鐘、空谷足音,對老鄧之後崛起的專制中國政權,一點鬆動的效應都沒有。反而,中國拳頭越大,習皇帝越專制、越獨裁。

至於六四民運學生,我大都不認識。日前讀到余杰的大作,描述蕭建華、孔慶東、王丹3位天安門一代學生的風雲生涯,有意思。我好奇,當年在北大講民主政治和台灣的民主化,很轟動,不知他們有沒有去聽我的演講。

1986,年僅15歲的天才學生、蕭建華進入北京大學法律系就讀。《紐約時報》報導,六四時,蕭建華任北大學生會會長,曾在校方面前代表天安門學生說話,但後來改變立場,贊成校方說法、認同老鄧武力鎮壓。記者曾問他,有否參加民運,他否認。後來,他被黨重用,和太子黨搞在一起,拚經濟,賺大錢,成為世界級的大富翁,卻也不知為何,變成習皇帝的問題人物。2017年1月27日,從香港被坐輪椅綁架回去中國,是否將成為余杰口中的「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祭品,有待觀察。

孔慶東曾參加天安門民運,當選北大學運籌委會主席。後來得北大文學博士、成北大教授,也成中共政權的御用學者,極端仇視「西方資本主義自由化」,曾罵「香港人很多是狗!」

六四學生領袖王丹,被捕兩次,第一次被判4年,第二次11年徒刑,關成大病。1998年因柯林頓訪中,被准保外就醫,流亡美國,拿哈佛大學博士。他大力支持台灣,為中國民運奔波吶喊。

余杰評他:「王丹在中國之外的土地上,活出了精采的人生——教書育人(任教於多所大學),出版雜誌(《知識分子》),組織論壇(「中國沙龍」),運作NGO(華人民主書院)……件件都風生水起、有聲有色。王丹在帝國邊陲的台灣慢慢積蓄力量,終有一天,他和他的學生們會對中共暴政發出正義的反攻。」

為虎作倀的御用文人

我沒那麼樂觀,還是悲觀認為,王丹、余杰和前輩包遵信、嚴家其、魏京生一樣,都是蚊子叮大象、狗吠火車的悲情書生。

反過來,我想到有一面之緣的王滬寧和賈慶國,及沒有一面之緣的楊潔箎,都是傑出的讀書人,也都是習皇帝的御用文人。

楊潔箎曾留學倫敦政經學院,應有民主政治素養,卻甘願為專制中國的習皇帝賣命打拚,最近跑去美國和川普的國安顧問Michael Flynn(剛被迫下台)搏感情、作生意(make a deal),讓川普和習皇帝通電話,說出「川普總統同意,在習近平的要求下,履行(honor)我們的『一中政策』」的鬼話。

賈慶國1983年留學美國康奈爾大學,拿政治學碩士和博士,曾任教加州大學和雪梨大學。我和他有多面之緣,1997年還邀請他來昆大開有關香港97的研討會。我相信他瞭解、相信自由民主人權觀念。但是,到頭來,他還是回去當北京大學國際關係學院院長。日前在國際媒體替川習通電說好話,說「中國是務實、有耐心的。它非常努力撫平(美中)關係,終於達陣得利(China was pragmatic and patient. It made every effort to smooth out the relationship, and it paid off)」。

也是鬼話。我對賈慶國非常失望,對王滬寧也很失望。1980年代,我去中國宣揚民主理念,在上海復旦大學開座談會,由王滬寧主持。那時他是中國最年輕、很有名氣的政治學教授,曾去美國愛荷華和加州大學當訪問學者。那個年代,我感覺他是支持「中國之春」民主改革的。沒想到,他竟是江澤民、胡錦濤、習近平三代中國土皇帝最親信的政治理論、政策策士,被稱為「中南海首席智囊」,官至中共政治局委員。無疑地,王滬寧是當今習皇帝最親信的御用學者。

劉霞喝醉了

再轉過來,我想到劉曉波。中國人權鬥士、撰寫《零八憲章》被以「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名判刑11年的劉曉波,被關黑牢8年了。2010年他獲得諾貝爾和平獎,轟動全球;但是7年後,在中國崛起的國際權勢政治氛圍下,他好像被世人忘得一乾二淨。

習皇帝不僅關劉曉波,還違背基本人權、違法軟禁他的妻子劉霞。日前讀到報導,劉霞友人、藏人女作家唯色在推特上透露,她接到劉霞來電,劉的聲音發抖、飄忽。唯色問她好不好時,她答「不好」,這是劉霞多年來首度突破封鎖。唯色說由於是多年來第一次對話,「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提到前一陣看見劉霞與朋友吃飯的照片,還以為她處境有改善,劉回:「一個病人得裝作是好人啊!」唯色又稱前一陣讀到她的詩,劉霞「嘿嘿」笑了兩聲說:「我喝醉了,我就是試一試電話撥得出去否,看看跟誰能說上幾句。」另有報導,劉霞89歲父親5個月前過世,她因遭軟禁,至今仍無法前往祭拜。

小英也不理人

短短幾句話,令人心酸、心痛。面對專制強權暴政,書生的命運,實在比羽毛還輕,比螞蟻還不如。

最後,轉回台灣,想到好友李筱峰、金恆煒、施正鋒。我們都不是御用文人,常寫文章批評政府。我猜想,最近小英總統一定常常內心嘀咕:「誰理你,臭老九!」

< 資料來源:民報引用網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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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邱垂亮

邱垂亮
前國策顧問、澳洲昆士蘭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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