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斷翻新自己的文學家李喬

 
 
李喬自稱「五陰階自耕農」。圖/彭瑞金提供
李喬自稱「五陰階自耕農」。圖/彭瑞金提供

 

「陰」字在字典裡,有太陽照不到的地方,柔性的、幽暗的、女性的等意思,李喬1934年出生於苗栗大湖番仔林,父親李木芳是總督府《警察沿革志》上有名字的苗栗大湖農組事件的領導人;是日治時期多次進出「牢獄」的異議份子。「番仔林」顧名思義是偏鄉的偏鄉,與原住民搶食,肯定是艱困生活的所在。李喬從身世到家世都隱喻有「太陽照不到的地方」之意。

自稱「五陰階自耕農」

李喬自稱「五陰階自耕農」,是指他出生於客家族群,客家在台灣是弱勢族群,此一「陰」也。他畢業於新竹師範學校普通科,等於高中學歷,擔任小學教師,再經由檢定考試,由國小、初中而以高職教師結束職業生涯,在「博士滿街是的時代,他屬於學歷、職業上的弱勢,此二「陰」也。他父母這一代住在窮鄉偏壤,是無產的佃戶,他少年時代是戰爭時期,他終身教職,與發財絕緣,在財務上屬於經濟弱勢的窮人,此三「陰」也。

社會上他主張改革,政治上他屬於「反動者的旁支」;不是「主流」,是社會、政治「權力者」之外的弱勢,此四「陰」也。在文學上,他說自己是Feminism,站在弱勢者立場發言,屬於陰性書寫,此「五」陰也。李喬既是天生的弱勢,也是後天的弱勢,但先天的弱勢是被選擇的,而後天的弱勢,則是自己的選擇。李喬身在弱勢,也選擇和弱勢站在同一陣線。

李喬不曾擁有田地,何來「自耕農」之稱?其實李喬耕的是心田,耕種的文學、文化的園地。「五陰階自耕農」是從絕對的弱勢出發,卻可以自主地耕耘自己的文學園地來。李喬所以如此自稱,想必是回顧自己一生的文學路,可以從一片蒼茫中耕種出來滿山滿野的莊稼,有不易的心酸,也有滿滿的得意,很多都是自己的始料不及。

李喬成長的番仔林世界和他童年、少年成長的年代,是充滿貧窮、飢餓、疾病,甚至是死亡陷阱的時代和環境,一不留神即可能讓生命灰飛煙滅。李喬和他的父母、兄妹能從那樣的困局險境活下來,已是天幸,還能夠將這樣的生命劫難化為文學的母源,當然是意外的意外。

化悲苦為生命前進的能量

四十年前,我寫的第一篇李喬的評論是〈悲苦大地泉甘土香〉,認為李喬是從番仔林出發,他從自己、家人以及番仔林人如何走過生命劫難的「故事」中去思考的價值和意義,去探索生命的本質。放眼他生存周邊的番仔林人,能夠和他一樣經由讀書、考試,走出番仔林去任公職、教師的,恐怕是鳳毛麟角,多數的番仔林人,恐怕一生都難逃那命運的鎖鏈。

李喬從25、6歲開始寫作,差不多20年的時間都以各種不同形式的短篇小說創作為主。這些作品,包括少數的長篇小說《痛苦的符號》,反覆探索的,就是像似無解的生命議題。李喬身邊的番仔林人是他探索生命的樣本,他從他們身上發現,生命的痛苦是無可逃避的,只有吃下、吞下這些「痛苦」,才能轉化為生命前進的能量。所以他說,生命就是痛苦的符號,而且,人——特別是不幸、痛苦的人得從這樣的立基上去救贖,發揚生命的能量,自贖也贖人。

番仔林是李喬的文學原鄉,番仔林人則是他看到的生命原型,兩者共同造就了李喬早期的文學。2000年,苗栗縣立文化中心出版《李喬短篇小說全集》,其中百分之八十都是1980年以前完成的作品,代表他在錘鍊「生命」時期的作品。

創作《寒夜》三部曲

1970年代後期起,李喬投入《寒夜》三部曲的創作。那是他將錘鍊過的文學「生命」和台灣人的命運、歷史、大地結合奏響的文學樂章。從客家族群的開墾史寫到台灣人的命運。

從《寒夜三部曲》開始,李喬的小說開始探索台灣人的命運,《寒夜》的男主角「劉阿漢」是孤兒、是羅漢腳,「葉燈妹」是棄嬰、是花屯女,他們的結合、組成家庭,繁衍後代,有著強烈的「台灣人」族群認同的暗示性、啟發性。他們是完全沒有父母、親人依靠的純正孤兒,他們所以能建立自己的家庭,完全靠「自力」、「自立」,但他們活得一點都不哀怨。

阿漢在成家之前,當隘勇,燈妹在彭家當花屯女,他們因番仔林人開墾的需要湊成夫妻,也因為番仔林的開墾計畫失敗,他們被棄置在番仔林,成為貧無立錐的「孤家」。但阿漢卻追隨岳父彭阿強的足跡成為1920年代農民運動的要角,領導苗栗大湖的農民組合,成為農民領袖,也為農民運動犧牲生命,燈妹無力阻止丈夫出去打天下,卻獨力將家撐起來,以勞力、以向地主租地耕種,養活一群子女。她不但「被迫」成為阿漢及兒子明鼎參與、投身農民運動的後盾,更成為整個家庭的支柱。

戰爭時期物資缺乏,年輕被徵召參戰,阿漢已經屢遭日人拘禁、拷打而去世,貧鄉困壤的番仔林宛如人間煉獄,已經進階為阿漢婆的燈妹,她的處世態度和人生智慧,有如身處煉獄中人的一盞明燈,已是番仔林人最大的精神依靠。劉阿漢、葉燈妹的生命故事,讓那些動不動就要找尋「父祖」才活得下去的人汗顏,也讓那些只望天空不看土地的人活得羞愧。

停止望鄉的高山鱒

李喬以「高山鱒」暗示台灣漢裔移民的鱒魚思考,總認為年年歲洄游父祖之鄉是常道、常理,卻不思考孕育自己生命的這裡的山川大地,既遭「陸封」——地殼變動,為何不學學台灣的高山鱒魚,就在台灣高山河流裡繁衍子孫後代,幾代人過去了,難道不能停止那望鄉的想望?

李喬是小說家,但他強烈的文化論述卻絕不亞於他對小說創作的熱忱。《寒夜》裡的「論述」,讓他從個我生命意義的錘鍊提昇到國族認同的境地。寫完《寒夜三部曲》,他寫《情天無恨——白蛇新傳》、寫《藍彩霞的春天》,同時也在寫《台灣人的醜陋面》。顯然他對「認同」的表達意猶未竟。

《晴天無恨》試圖從文化概念上把受到醬缸文化綑綁的台灣人傳統思維解放出來,揭開法統、道統說的虛妄。一般人大都不解李喬講台灣何以扯及《白蛇傳》,除了《白蛇傳》家喻戶曉之外,《白蛇傳》也是不思、不考,因循苟且閱讀的最佳範例。「自是」的「法統」、「道統」,總是把別人打成「妖」、「魔」、「怪」、「邪」,這和是台灣人為「番」的文化,豈能看得見真妖、真魔?又怎能看清自己?

《藍彩霞的──春天》──台灣的妓女文化

也許李喬認為《晴天無恨》的論述曲高和寡,於是就更進一步用台灣的妓女文化來論述,而寫了《藍彩霞的春天》。這個故事是說,透過「組織」,「組織犯罪」,逼良為娼,然後鄙夷、賤視、奴役、詆毀「娼民」。和《白蛇新傳》比起來,只是白話版和文言文版的差異,罪魁禍首都是後面的「道」與「法」。他同時在指陳的「台灣人的醜陋面」,其實也是指引台灣人走出這種文化醬缸陰謀的一條光明道路。

創作者跳出來「論述」,對創作者是一種折損,若不是有感於社會的冥頑,作者肯定不會出此下策。李喬更完整的文化論述,還有《文化、台灣文化、新國家》(春暉)及《李喬文學文化論集》(一)、(二)(苗栗縣政府國際文化觀光局)。

繼《寒夜》以後,他投注最深的作品是《埋冤 一九四七 埋冤》,是一部以二二八事件為背景的歷史小說。李喬自認為小說一旦涉入歷史便難以拔足奔跑,他前後大約花了十年左右的功夫才完成這部鉅作,大概就是因為歷史的糾結吧!書題的第一句「埋冤」,埋是形容詞,指被掩埋的歷史冤屈。

在二二八仍然被視為嚴重禁忌的時代,李喬下了極大的功夫去查證這段史實,也對二二八事件相關的人地事物做了鉅細靡遺的訪查,結果他雖然再度陷入歷史糾結,他仍然寫下了這部震撼人心的鉅著。上半部可說是他的忠實紀錄,甚至還有註釋,註釋這段相關人事的背景,或受訪者的受訪時、地,雖然明知這樣的「作法」能導致非議,他仍然說,他不敢不把這些史料以最忠實的手法把它呈現出來,雖這樣會大大擠壓了小說創作虛構的空間。我相信寫作《埋冤》對李喬本人、對眾多的讀者,都是可能撕肝裂膽的震撼教育。

撕肝裂膽的震撼教育

《埋冤》的下半部是虛構,但也有可以對號入座的真實人物。這裡的「埋」字就是動詞了,意謂者台灣人經過近50年(此書初版於1995年)的沉冤未雪之後,應該「自力」從歷史的冤誤中走出來,書中人物林志天、葉貞子,分別代表走出二二八的兩種類型,到底誰真正走了出來,以什麼走出來,就留待讀者自己去查考了。

2016年9月,中正大學舉辦了李喬文學學術研討會,副題是研討李喬70歲以後的文學作品,是年李喬83歲。70歲以後的李喬寫有劇本《情歸大地》、論述《我的心靈簡史》、小說《咒之環》、《V與身體》、《散靈堂傳奇》(合稱幽情三部曲)、《情世界回到未來》、《亞洲物語》、《重逢——夢裡的人》,散文《草木恩情》等不下二百萬字的作品。這些作品不僅產量驚人,速度驚人,尤其驚人的是,到了80歲,仍不改其一生寫作不斷翻新自己的特質。


李喬父子(李舒中)。

李喬與大女兒(李舒琴)及二女兒(李舒亭)。

高齡文學獎《V與身體》

他的《V與身體》以80歲高齡壓倒眾生獲得臺灣文學金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憑的就是他創新又前衛的技巧,70歲的作家還在火線上創作的並不罕見,過了70歲仍不斷翻新自己才是稀奇。

70歲的李喬,不僅在小說創作和文學文化論述的場域持續奔馳,更跨足傳播、社會、政治運動,主持電視節目,改編或創作劇本,其實,70歲以後的李喬最明顯的「變化」是,他從思考的文學文化人變成行動的文化人。從較早的參加「建國黨」到成為民進黨總統候選人地方後援會會長,出任國策顧問⋯⋯,李喬已經把自己改造成文學行動人。

他在進入21世紀前後——其時尚未達70歲的改變,未必是自覺的,只是照著他文學人的理念行,自自由由地走出去,一步一步深入各種漩渦裡面去。他不承認自己是對政治有野心的人。也正因為他真的沒有政治的慾望,雖然進入「漩渦」卻能保持清醒,走得出來。我認為,他的《重逢——夢裡的人》,是他沈迷文學又走出文學的見證,而「幽情三部曲」則是他掉進政治、社會運動漩渦之後的「覺書」。

文學行動人的《幽情三部曲》

我從「幽情三部曲」看到,按著《咒之環》、《V與身體》、《散靈堂傳奇》的發表順序,李喬對當代社運、政治人物的失望、嫌惡⋯⋯逐「部」降溫,激動、憤怒、絕望過後,我覺得《散靈堂傳奇》代表李喬對台灣社會仍然有其不能截斷的終極懸念,原因正在這裡。《咒之環》不是李喬下的詛咒,而是看到台灣人從分類械鬥遺傳下如環的命運詛咒,不斷地複製在台灣的政治上,難免令人絕望。《V與身體》則借喻台灣戰後菁英的自我毀壞。在大地招魂——《散靈堂傳奇》或許可以讓台灣人看到一線生機、希望。


在大地招魂——《散靈堂傳奇》或許可以讓台灣人看到一線生機、希望。

無疑地,70歲以後的李喬,是他進入當世紅塵之後的省思,也是李喬文學邁向終極之路。年輕時候的李喬,極端看重「生命」,他在苦苦尋思生命脫苦求甘之通,但當他以更寬大的眾生視野去看生命時,他認為眾生不得救,個人亦不能得救,他把「台灣」何去何從的十字架綁在自己的文學裡,最終則是脫下皮鞋、捲起褲管走向社會改革的行列,將文學的理念化為行動。

李喬也不是把文學當工具論的作家,但他每一階段的文學,都和他每一階段的生命省思,連結在一起,也可說他是透過創作去尋思、釐清他各個生命階段的課題。但70歲以後的李喬,文學表現方式比較不一樣,他已經脫離生命的漩渦或風暴,自然有沉澱之後的清明。或許他已經完全了然生命的意志固然靠鍛鍊去改變,族群、家國何去何從又豈是依得了個人意向?因此,他在近作《亞洲物語》中,不再只是台灣觀點,也許放眼亞洲、放眼世界,更能看清楚一切。誠如他在《亞洲物語》的「前言」中所言:「台灣所在的亞洲,亞洲裡的台灣,台灣的東鄰西舍;波濤洶湧的亞洲海域,風沙煙霾⋯⋯很絕望,但我不能絕情⋯⋯於是一縷非來自感情意志的動力萌生;要寫一部涵蓋亞洲,一種期待或憑弔⋯⋯」一種五陰階作家捨不下的懸念。

【本文取材自民報文化雜誌雙月刊】
2017年/第17期(3月號)

< 資料來源:民報引用網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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