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公銅像」的自我救贖

 

 

      文明社會喜歡在公眾場地為偉人樹立雕像,因為人生無常、白駒過隙,但每個世代總有一些值得後世銘記感念的人事物,代表這個社會對人類文明的不朽貢獻,除了用文字記載與繪畫記錄,更醒目又耐久的做法就是雕像,可以永傳千古。所以像美國華府林肯紀念堂裡的林肯雕像、金恩博士雕像、波蘭華沙的蕭邦雕像、英國倫敦的甘地銅像、法國蘭斯大教堂前的聖女貞德雕像、甚至日本澀谷車站前的忠犬小八銅像,都讓人徘徊沈思、難以忘懷。

      不過遺憾的是,世界各地最多的雕像,不外都是一些在政治或軍事上一度叱吒風雲的人物;尤其是民主尚未成熟的國家,那些帝王將相往往異常自戀,覺得自己天縱英明、應該名留千古,萬世景仰膜拜。此所以他們樂意 ─ 不對,應該是暗示或是強迫 ─ 別人為他塑像。這種「自我造神」的心理,使用「供給創造需求」的手法,越是獨裁者就越嚴重:一座雕像不夠、必定要街頭巷尾都是才開心;一個頭像不夠、必定要騎馬英姿才滿足;擺在室內的不夠,必定要在大庭廣眾中央,立起高達數丈的金屬雕像才過癮;生前打造的不夠,死後還要繼續勞民傷財才瞑目。

      號稱是我們民族救星的蔣介石,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據說台灣在解嚴之前,各地的蔣公銅像多達三千餘座,等於台灣每12平方公里就有和蔣公相遇的機會,何等令人「慶幸」。一直到近年,根據管碧玲立委的資料,在號稱學術殿堂的64所公私立大學院校校園以內,仍然存有22座蔣公銅像,包括政治、中興、成功、中央、中山、陽明、台北、嘉義、台南、台東、宜蘭等國立大學,幾乎無一倖免,而當初的建置成本則由二十多萬元到近兩百萬元不等,表示這些銅像都代表教育經費的濫用,並非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再看設置的時間,則絕大多數是在1975年蔣公死後,可見不只是蔣公自己、還有一批拍馬奉承的嘍們,一直在持續造神。


(建中學生每年變裝蔣公銅像,此為2012年造型。圖/中國時報)

      大學院校都不能免於威權時代的「政治正確」,其他中小學、各級政府機關、或公營事業,當然更不必寄望能做到「去政治化」,甚至民間企業或個人也常會為了政治表態而為蔣公塑像。所以除了過去這十多年來已經陸續被送到慈湖「蔣公雕像公園」的幾百尊之外,散佈各地的恐怕還不在少數。

      最近讀到一本《台灣傑出企業家 ─ 唐傳宗》,他的父親唐榮在日治時代創設的「唐榮鐵工廠」,在1950年代是台灣最重要的民營企業之一,卻因為他與雷震、高玉樹、余登發、楊金虎、郭國基等「異議人士」過從甚密,再加上蔣太子想安插人手被拒,終於在1962年被國民黨政府以「破產接管」的手段掠奪,並改組為省營公司,次年老父唐榮即抑鬱而終。但最令人唏噓的是,唐傳宗竟然仍於1971年用百餘萬元土地徵收款,捐贈一座蔣公騎馬銅像給高雄市府,立於中山路與三多路圓環,可以說是「以德報怨」。是為了保住家族其他事業財產,或有另外考量,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為獨裁者立像當然不是台灣獨有,把獨裁者雕像拆除也不是台灣獨見。2010年6月25日的《紐約時報》就報導過,在喬治亞國的高黎市 (Gori, Georgia),一尊連底座高達7公尺的史達林銅像在天亮之前被拉倒運走,這座雕像在中央廣場樹立了48年之久,當初史達林的死對頭赫魯雪夫繼任之後,雖然把蘇聯境內所有的史達林像盡都連根拔除,獨獨考慮到這是史達林的出生地,老一輩的村民仍對他曾經帶來的風光歲月很懷念,所以不敢動手。其後喬治亞在1991年由蘇聯獨立,2008年由於境內有武裝叛亂團體,又一次被俄羅斯藉口入侵,但那時做的一份民調顯示,高黎市有37 % 的市民仍然以這個獨裁者為傲、52% 則不以為然,這些多半是年輕人;2009年該像就曾被潑漆,並寫上:「從你的寶座上給我下來」。當局早已想把所有蘇聯時期的遺物掃地出門,對這尊巨大雕像尤其感冒,這次終於付諸行動,可能會擺到該市的「史達林博物館」。文化部長表示:「這是全國性的議題,所以不需要和村民溝通,絕大多數喬治亞人民對這位大屠夫與政治罪犯的觀感,和我是一樣的」。


(2010年喬治亞高黎市移除史達林銅像,圖/Radio Free Europe/Radio Liberty網頁)

      另外,1990年11月《國家地理雜誌》刊出一幀照片,一位立陶宛工人在首都維尼雅斯 (Vilnius, Lithuania) 的紀念碑製造廠,蹲在一尊銅像上清掃油漆漬,這也是史達林老兄被「除垢」的下場,徒留歷史的笑柄。


(立陶宛工人清理銅像上的油漆,圖/作者提供)

      除了史達林,另一位共產魔頭列寧的銅像也有相似的命運,2014年烏克蘭親俄派的總統一被罷黜,一個月內全國158座列銅像被推倒掩埋,不止是銅像,原來一條列寧大道改名為藍儂大道,沒錯,就是紀念「披頭合唱團」那位被暗殺的歌手。烏克蘭只是最後擺脫俄羅斯陰影的前蘇聯附庸國,其他從羅馬尼亞到亞美尼亞等十多國,自1989年柏林圍牆倒塌起,就清除了所有的列寧雕像。唯一的例外是前東德的契菲林市 (Schwein),因為女市長是極左社會主義的黨員,還保留了全歐洲最後的一尊,但也被抗議者噴過漆,銅像頭部曾被綁上白頭套,像是要被吊死的犯人。不過這位女市長強調:「不要忘記,當這些歷史遺物都缺席時,對歷史真相的公共討論也將成為不可能」,這倒也不是無稽之談,任何最終處置方案都應該正視這一個考慮 。


(契菲林市保留列寧銅像之剪報,圖/作者提供)

      不論喬治亞、立陶宛、或烏克蘭,國土都緊鄰俄羅斯,獨立前都曾被蘇聯統治過半世紀以上。他們一旦由專制統治解放、採行了民主政體,就積極處理威權遺緒、全面掃除獨裁圖騰,儘管強鄰俄羅斯走回頭路、普丁毫不避諱地表露個人獨裁野心,但這三國依然理直氣壯地追求新的國家前途,雖然沒有轉型正義的口號,卻有轉型正義的架勢與實質。相較之下,台灣也是在1990年代的全球第三波民主化浪潮,始由威權走向民主,但當我們要求當年宰制台灣的強人、殘害台灣菁英的元凶,走下神壇時,卻一再面臨各種內部的阻擾抵抗,真令人汗顏。


(從「列寧到藍儂」紀錄,截圖自From Lenin to Lennon - Documentary project supporting)

      在二二八屠殺事件七十週年的此時,一個自稱「台灣建國工程隊」的團體,針對蔣公銅像展開「斬首」行動,目前已經進行三次,據說單是台北市的「存貨」就還有十多尊,只怕一時間還不會停止。這種行為雖說符合「去威權」或「去蔣化」的民主意涵,但斬首戲碼在意象上不免「血腥暴力」,令人聯想到ISIS的恐怖行為,不但無法表彰轉型正義的用心、還會產生冤冤相報的副作用,很難達到社會教育的目的。對蔣公銅像的最終處置,應該要有更合乎「情、理、法」的方式。

      一年前國際媒體有一則並未引起重視的報導:美國南卡羅萊納州的一所大學,校園內有一座第七任總統安德魯.傑克森 (Andrew Jackson) 的騎馬雕像,因為當初是他捐贈創校。過去傑克森一向被視為是一位了不起的總統,出身寒微,奮勇善戰,成立「民主黨」、開創美國的兩黨制,是能文能武的領袖人材。但這幾年一些歷史學家對他的深入研究指出,其實他大量蓄奴、炒做地皮、對士兵濫施死刑,是相當冷血的統治人物。最令人驚訝的是,為了淨空自己擁有的大片土地,簽署「印第安人移除令」(Indian Removal Act),勒令15,000契洛奇族 (Cherokees) 人在寒冬中跨州大遷徙,導致近四分之一的老弱婦孺喪命在這條「眼淚之路」(Trail of Tears)。這些不光榮的事跡被公諸於世,美國財政部緊接著宣布,要在2020年將 $20美鈔上的人頭像由傑克森換為同時期的塔布曼女士 (Harriet Tubman),她本身曾是黑奴,而後冒生命危險協助其他南方黑奴逃亡,所以等於打臉傑克森總統。

      那麽那尊校園內的雕像呢?經過校方與師生們的討論,決定留下;但是在雕像的底座要加裝一個設施,類似一個電眼,任何一個持有智慧型手機的參觀者經過,只需在電眼前方幌動手機,就馬上可以在手機下載傑克森總統生平所作所為,包括前述的不堪往事,讓人看清一個「偉人」的真面目。原先雕像底座上的銅牌只是歌功頌德的文字,如今靠著電子科技的發達,銅像固然可以保留、但重點是真相也得以還原。

      他山之石可以攻錯,蔣公銅像的最終結局或許可以仿傚,具體而言有三個步驟:首先,政府可以把公有的雕像開放私人「認養」,接手者只能展示於室內或私有空間,不得故意讓公眾隨處可見,以免引起社會對立情緒;其次,凡在公共場域而又無人認養者,以區域性公民投票決定去留;最後,凡縣市經多數公民決定留在原址者,一律加裝政府文化單位製作的蔣介石生平解說,以多語言版本供民眾或國際遊客當場下載聆聽或閱讀。只有當銅像上「偉人」的真面目被徹底揭發,大家才會由錯誤的崇拜轉為覺醒與警惕,銅像才能恢復其應有的歷史教育功能,完成自我救贖,而轉型正義的兩個基本要求 ─ 懲罰加害者與還原真相 ─ 才算得到兼顧。

< 資料來源:綠色逗陣引用網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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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陳師孟

陳師孟
經濟學家,出生於美國馬里蘭州,祖父為蔣介石文膽陳布雷,父母皆為蔣介石同鄉浙江人,1歲後(1949年)隨家人自美遷台。曾任台北市副市長、總統府秘書長、民進黨秘書長。台灣大學經濟系教授退休,2020大選後請辭監察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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