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南向與想像的中華民國霸權

新南向政策的執行已邁入第二個年頭,我國在高教輸出與經貿合作上也有一些斬獲。唯獨對新南向政策「以人為本」的核心價值,心懷中華民國的公務體系似乎還抓不準方向。近來,由於美國提出了「印度-太平洋」戰略的新思維,我國一些研究國際關係的學者,開始談論「亞洲共通的民主價值」,彷彿成為世界超強美國的御用智庫,準備對東南亞「輸出民主」;又彷彿是當年「四萬萬中國人心之所向」的泱泱中華民國,決定用孫文「濟弱扶傾」的那套哲學,來施惠東南亞的「小國」…

雖同為東協成員,東南亞各國的政治體制,不但大相逕庭,且各自獨樹一格。以最接近民主政體的兩個東協國家來說,菲律賓有美式的兩院制國會,但民選的總統偏又充滿強人色彩,施政常遊走在憲政邊緣;國會與總統皆民選的印尼,卻不像歐陸國家那樣遵守政教分離原則,而是將「信仰至高真神」(Ketuhanan yang Maha Esa)訂為憲政層級的立國原則,國民必須是有神論者,褻瀆宗教則是刑事重罪。

相較於禁止無神論、禁止共產主義的印尼,越南則是共產一黨專政,由黨總書記、總理、國家主席與國會主席構成的四頭馬車共享權力;泰國是軍政府執政,國王與皇室卻享有至高無上的尊崇地位;馬來西亞為聯邦制,州級政府享有高度立法權,中央層級卻由馬來裔、華裔與印度裔共治,但施政上偏又貫徹「馬來至上」(ketuanan Melayu)的族群政治思維。

換言之,每個東南亞國家的政體既特殊、又複雜;東南亞國協能夠維繫的先決條件,就是會員國不干涉彼此大異其趣的政治體制與意識形態(光是從東協會旗,就可看出東南亞各國強調的是「稻米文化」這類非政治性的文化遺產,作為團結彼此的共同價值)。想不到兩千多萬人口的中小型國家台灣,如今要去「教導」東南亞「民主是你們的共通價值」,直接挑動東協最敏感的那根神經,非要逼得六億五千萬人口,到時候給你小國直接打臉!

更何況,台灣民主雖然不差,但是要成為可以對外輸出的舉世典範,未免還有段距離。跟近世的民主典範德國相比,台灣的轉型正義搞得拖泥帶水,總統必須對外強調改名不是重點,卻無視德國絕不允許「希特勒路」、「國立納粹大學」存在的正義原則;台灣的一例一休一修再修,政府卻拙於宣傳溝通、同時激怒勞資雙方,跟德國「新統合主義」(neo-corporatism)政府、企業與工會三方協調的典範,更是差之千里。自己的民主勉強得個87分,台灣卻還想輸出民主到東南亞,真不知道是哪來的自信!

說穿了,新南向政策在執行上搞到像無頭蒼蠅,關鍵在於某些心懷中華民國的公務員,不但不了解東南亞的需求,也不了解台灣的優勢。台灣人只看到曼谷、馬尼拉與雅加達等大城,充斥著現代化的摩天大樓,卻沒注意這些國家與地處亞熱帶的台灣一樣,時有暴雨肆虐、造成淹水,並帶來蚊蟲肆虐、傳染病蔓衍的隱憂,因此東協多國一直有下水道建設與河川整治上的需求;但是相關工程,並非喜歡對外投資,卻又專做表面功夫、好大喜功的中國建商之專長。至於我國在東南亞的頭號競爭對手南韓,其大肆宣揚的「清溪川整治奇蹟」,其實是花大錢、砸電力,用抽水馬達系統構築出來的海市蜃樓工程。相較之下,我國南有愛河整治、北有中港大排改造,鄉鎮地區的下水道建設,更是優於東南亞許多一級城市。為什麼不將我國在河川整治與下水道工程上的智慧結晶,以技術標的形式,移轉給東協大城市的市政當局(順便替台灣過多的「流浪博士」提供發揮擅場)? 至於同樣有推行健保制度的泰國與印尼,我國所能提供的經驗交流與技術合作,更是不在話下!

以上所言,並非反對推動新南向政策,而是推動前必須知道台灣軟實力之所在。菲律賓、印尼等國的先祖,源自台灣的南島原住民,這是彼等在教科書上所承認之事實;又,台灣有超過三十萬的越南裔新住民與新二代,是我國第四大族群。「人不親土親」,在人治重於法治的東南亞,強調我們與東南亞在歷史、血脈與文化上的共同根源,才是南韓這個競爭對手所欠缺、台灣在推動新南向政策時的最大優勢。若是還迷信「炎黃子孫」、「兩岸一家親」之類的神話傳說,例如自以為是擁有「三千多萬海外僑胞」的泱泱中華民國,將馬來西亞的華裔公民視為我國「僑胞」,則只是再三觸犯東協各國在內政上的禁忌,與新南向政策以人為本的宗旨背道而馳。

台灣的綜合國力略遜於南韓,大約等同於荷蘭,但是我們鮮少聽到南韓與荷蘭這兩個民主國家,妄言對外輸出意識形態、推動不完全適用於東南亞等國的自身體制。跟南韓、荷蘭一樣並不丟臉,丟臉的是同樣身為中小型國家,卻幻想自己是「四萬萬人口、擁有秋海棠國土」的中華民國,強加自身思維到東南亞的弟兄姊妹身上;身為一個南島國家,或許這才是台灣人最大的悲哀!

(作者為逢甲大學助理教授,美國夏威夷大學社會學博士;印尼新住民二代)

< 資料來源:《自由時報》〈自由廣場〉引用網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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