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清代臺灣地圖的幕後故事

 

 

目前,一幅首次公開的清代臺灣地圖正在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展出,展期至2018年8月12日為止。這幅地圖全名〈十八世紀末御製臺灣原漢界址圖〉,是目前所知最精雕細琢的原漢界址圖,可能是英法聯軍時成為戰利品被帶往法國。後來,臺灣旅法學者兼畫家侯錦郎先生在巴黎的舊貨市場中,慧眼獨具發現它。經由一連串因緣巧合,這幅地圖終於輾轉回到其描繪的地方。我有幸獲得侯氏家族信任,為這幅地圖做了數位化與考證的工作。當這幅地圖公開展出時,也同步出版參考書:《十八世紀末御製臺灣原漢界址圖解讀》。我在南天書局的新書發表會分享了書上沒寫的幕後故事。不過,許多關心的友人無法親臨現場。因此,我也把幕後故事分享在這裡。



關於這幅地圖如何回到臺灣的曲折過程,周婉窈教授已經寫在書的前言了,這邊賣個關子。2015年1月10日,我在周教授的邀約下首次見到這幅地圖,以及侯錦郎先生的遺孀侯美智女士。我想起不久之前祝平次教授大力鼓吹我申請數位人文計畫(當時他不知道這幅地圖),於是當場提議申請一個數位人文計畫來支持這幅地圖的研究工作。侯女士同意了,後來計畫也順利通過。一開始,我的想法如同學院派學者會有的想法:寫一篇學術論文發表到期刊上。


 

2015年底,中研院臺史所復刻出版另一幅原漢界址圖:〈紫線圖〉。加上學界先前唯一知道的一幅:〈清乾隆中葉臺灣番界圖〉(又稱〈臺灣民番界址圖〉),便有三幅原漢界址圖能夠一窺全貌了。我仔細交叉比對,發現三幅地圖的資訊可以互相校正。從那時起,我逐漸改變想法。與其只挑出大家感興趣的部分資訊來寫論文,還不如做好基礎工作:將地圖上的近千個地名全數交叉比對、考證過一遍!這樣,以後的人不必重複投入時間與精力在枯燥瑣碎的基礎工作上,也許可以衍生更多研究呢。於是,我調整方向,以出版工具書為目標。



 

什麼是工具書?百科全書、辭典皆是也。原則上,工具書提供一般性、基礎性的知識,不必做太專門的延伸。這本書的主要功能是考證18世紀中後期的地名位置與狀態。許多地名可以進一步延伸討論,例如「熟番」部落從17世紀到19世紀的複雜遷移過程。這些留給專門性的學術論文處理就好。再者,工具書彙整既有的知識,避免發明新知識。因此,我採取謹慎保守的態度:凡是證據不足的地名,即使我有自己的猜測,仍然寫「地點不詳」。這本書有許多地名「地點不詳」,並不是我不用功。正好相反,這些地名往往是讓我想最久的,但最終找不到關鍵證據。舉個例子,臺中「烏日庄」的西側畫了個「黃日庄」,我早就猜測是王田(ông-tshân)。也許本來是要寫「黃田」(hông-tshân,與王田諧音)但受到「烏日」干擾而漏掉一畫。這麼說雖然頗有道理,但搜遍檔案就是沒有證據啊,所以我還是寫了「地點不詳」。我經常批評地名研究穿鑿附會,當然也得以身作則,避免自己腦補。第三,工具書必須具備強大的索引功能,因為那不是讓人從第一頁讀到最後一頁的東西。讀者通常只想找有興趣的條目來看,要能方便、快速地找到。為此,這本書設計了雙向索引:不但能從圖面位置找到文字說明,也能從地名筆畫找到圖面位置。



 

「提供一般性、基礎性的知識」,「彙整既有的知識」,聽起來只是做苦工而已。實際上,這需要非常深厚的基本功才做得來。寫學術論文,可以挑選自己有把握的地名大發議論。至於不懂的地名,存而不論就好。換言之,自己的弱點能夠技巧性地遮掩起來。做這本工具書,每一個地名都無法逃避,再怎麼陌生都得面對。這真是件苦差事。近千個地名,從臺灣頭到臺灣尾,距今兩百多年,沒弄錯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只是將古地名畫在現代地圖上,還可以混水摸魚,畫錯了(甚至隨便畫畫)也不容易看出來。但是我採取自曝弱點的方式:將每一個點畫在什麼位置都老實寫出來。只要弄錯了,無所遁形。因為我相信除錯是知識進步的動力,要使錯誤容易被發現。



 

做基礎工作確實苦,還缺乏「獨創新論點」那樣的成就感。更不用說,我在學院內討生活,得接受同行評鑑。而我屬的社會學門很難認可這種史料考證的價值。如果沒有極端熱忱,怎麼可能做得下去呢?有一次,我與柯志明同桌吃飯。他說他都是「做興趣的」,毫不理會同行期待他做什麼,六親不認!我說,以我現在的坎站(khám-tsām),只能一隻手做興趣,另一隻手做同行認可的研究。兩年來,我就在雙手並用的情況下,兼顧「本業」與這個「做興趣的」苦差事。



 

值得一提的是,侯錦郎先生與侯美智女士都來自嘉義縣六腳鄉,我媽媽也是!六腳鄉沒多少人口。但是這個偏鄉的子弟,接力完成將這幅國寶級地圖從法國帶回臺灣、數位化與考證的工作。這是多麼奇妙的因緣!也許是這段同鄉之誼,保佑我堅持到最後。兩年期間,我曾遭遇許多艱難的處境,都是周婉窈教授陪我一起想辦法度過難關。最後半年,蘇峯楠協助出版工作。他不僅繪製地圖,還把近千個地名的考證逐一看過,去除一些錯誤、增添許多內容。他的協力大幅減輕我的負擔。感謝石文誠先生費心張羅,讓這本書的出版預算有了著落。南天書局魏德文先生對於出版品質近乎苛求,才能把這本書印得這麼精美。在周教授與我的「施壓」下,這本書也許創下南天書局有史以來利潤最薄的紀錄。



 

除了出版紙本,我也將位置較可靠的666個地名點位放到Google地圖上。由於擔心太方便導致誤用,我曾一度猶豫要不要公開。基於數位人文的精神,我還是公開了。不過要提醒使用者:地圖上的點可能指涉方圓數百公尺甚至更大的範圍,因此將地圖放得太大是沒有意義的。原圖、導論與完整引註,仍請參閱紙本。如需引用,請註明出處:



 

葉高華(編著)、蘇峯楠(地圖繪製),2017,《十八世紀末御製臺灣原漢界址圖解讀》。臺南: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臺北:南天書局。





補充說明:這幅地圖為何叫做〈十八世紀末御製臺灣原漢界址圖〉?  

 

這當然不是原來的名稱,是我們斟酌很久之後命名的。這幅地圖的卷軸背面有題箋,寫著:「御製平定臺灣□□地理指掌全圖」。其中,「臺灣」與「地理」之間有破洞,大約兩個字的空間。我們不清楚那個破洞原本有沒有字,或者是什麼字。因此重新命名的第一個理由很簡單:原有標題已經不完整了。第二,「平定臺灣」這種字眼也不適合拿來當標題了。第三,題箋其實是後來貼上去的。根據考證,地圖本身更新於1781-1787年間,但題箋是1789年以後貼上去的。詳細內容,書上有寫。第四,題箋標示的「平定臺灣」指的是清帝國平定林爽文事件(1787-1788),但是地圖本身完全看不到林爽文事件的影子。換言之,原有標題與內容不符。因此,重新給一個更符合地圖內容的圖名,有其必要。


圖名要怎麼給呢?當讀者看到這幅地圖時,最想問的兩個問題不外乎:這是什麼時候畫的?畫的是什麼?因此,新圖名最好是繪製年代加上地圖主題。按照這個原則,可命名為「十八世紀末臺灣原漢界址圖」。「十八世紀」、「原漢界址」當然都是現代觀念。在地圖繪製的當下,人們只知道「乾隆」、「番界」。但是,標題是給現代人看的。對於現代人而言,除了歷史學者以外,很少人能夠理解乾隆距今有多久。更不容忽視的是,「番」是污名。雖然我們可以在內文中解釋使用這個歷史名詞的意義,但是對於多數只看標題、沒看內文的現代人而言,根本沒有解釋機會。因此,標題最好避開「番」字眼。另外,同年代、同主題的地圖可能不只一幅,得避免「撞名」。這種情況已經發生過了。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人們以為中研院史語所典藏的原漢界址圖是世上唯一的。施添福將其命名為〈清乾隆中葉臺灣番界圖〉、杜正勝命名為〈臺灣民番界址圖〉。後來,愈來愈多原漢界址圖出土。包含首次公開的這幅,已知有五幅同類型地圖了,其中三幅繪於乾隆中期(詳情見書)。如此,上述名稱已無法區別各版本原漢界址圖。為了避免「撞名」,我們取用題箋的首兩字「御製」,做為這幅地圖的身分標記。「御製」也意味此圖是同類型地圖中最精雕細琢的一幅。於是,這幅地圖命名為〈十八世紀末御製臺灣原漢界址圖〉。

< 資料來源:地圖會說話引用網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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