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拉什大道60號

 

 

      前一陣子,紐約天寒地凍,也正值中國國民黨在紀念蔣經國,每則相關故事新聞報導,都讓我讀到微微張嘴,而且,不知道是零下十幾二十幾度的低溫,凍了我的嘴,還是驚訝過度,以致久久合不上嘴。

      比如,《蘋果日報》的報導:「蔣經國任內總統府機要室主任王家驊表示,民進黨在圓山飯店組黨成功那天,蔣經國不知道,他向蔣報告後,蔣沈默一下,接著指示隔天召開會議;在開會現場,有些強硬派斥民進黨太不像話,一定要處理,但也有人說應該了解狀況才能動作,那天蔣等全部人都講完了才說,『時代在變、環境在變、潮流在變,小不忍則亂大謀。』當時蔣經國講這句話是內心非常痛,但一切還是為了國家的長遠發展。」

      原來,在過去,人民組黨是件不像話的事,一個國家領導人要努力忍耐,心痛地接受。這,還真是我不知道的歷史,然,竟是中國國民黨認為值得拿出來談的感人故事。抑或,中國國民黨要提醒台灣人,現在台灣的民主自由是一位獨裁者之忍痛的賜予?所以要懂得感恩?

    又如,《聯合報》的報導:「中國國民黨的發言人鍾沛君說,擴大紀念蔣經國逝世30周年,是期許藉由重溫蔣過去治台表現,提醒中國國民黨要能循蔣的足跡前進,重新爭取民眾支持。蔣經國逝世紀念日當天,會在國軍英雄館舉辦紀念大會,播放由歷史新聞畫面與蔣經國民間友人口述歷史,剪輯而成的追憶影片,從民國47年台海危機爆發後,蔣經國一連串穩定台海情勢,推動十大建設功績。中國國民黨發言人黃健豪表示,這是要讓大家從過去的歷史畫面,重新了解蔣的貢獻。」

      天啊,一位曾讓大多數的台灣人噤若寒蟬的「獨裁者」,是他們尊崇的人,而且要遵循他的足跡。不過,蔣經國反共啊,這,中國國民黨打算遵循嗎?

      許多人,尤其是認同傾心獨裁集權專制之價值的人,真的不懂一個事實與邏輯,很多家暴者也是能夠溫柔如紳士一般,真誠道歉、送花、擦藥、煮飯、甜言蜜語等等,做得比很多不會家暴的人都要好,但是,本質上,家暴者就是會危害家人身心健康和生命安全的危險人物。有誰會為了被毆打後的溫柔,而渴望與家暴者一起生活?留下來、沒離開的受暴者,可是因為沒有信心勇氣,或者沒有獨立生活的能力,甚至覺得丟臉,才忍耐吞下所有的苦痛和害怕,繼續留在那個恐怖的家。不過,家庭暴力和國家暴力還是天差地遠的不一樣,遭受家庭暴力的人,還有尋求協助與逃離的空間與機會,但面對國家暴力的時候,人民有什麼對抗的能力嗎?

      去年春天,與先生到布達佩斯旅行的時候,參觀了「恐怖之屋」(The House of Terror),那真是個難忘的經驗。「恐怖之屋」,不是什麼鬼屋,但以台灣的民俗文化觀點,它絕對集聚了深重的怨氣,陰氣很重,所以,某種程度來說,也算鬼屋。

      「恐怖之屋」在安德拉什大道60號(60 Andrássy Avenue)。安德拉什大道,如台北仁愛路,綠樹成蔭,非常漂亮。然,這條大道可不只有浪漫的綠意,還有美麗的建築和悠久的歷史,在2002年被列為世界遺產(World Heritage Site)。這條大道,1872年開始動工,1876年完工。大道上的新文藝復興式的宮殿和華屋,是綜合前三名競爭者的計畫案,由匈牙利和一些銀行提供資金,讓當時最傑出的建築師來建蓋,於1884年完成大部分的建築,貴族、銀行家、地主和古老家族就陸續入住。1885年,以主要支持這個計畫的首相 Gyula Andrássy 的名字來命名這條大道。現在,這是布達佩斯的重要購物大道,有別具風情的咖啡館、餐廳、劇院、名牌精品店和大使館等等,除此之外,還有著名的「匈牙利國家歌劇院」(Hungarian State Opera House)、「高大宜‧佐爾坦紀念博物館和檔案」(Zoltán Kodály Memorial Museum and Archive,匈牙利音樂家)、「匈牙利藝術大學」(Hungarian University of Fine Arts),以及惡名昭彰的「恐怖之屋」。

 
(恐怖之屋的外觀,作者提供)

      啊,那無人不知的60號,會讓四五十歲以上的匈牙利人打哆嗦的安德拉什大道60號。然而,若靜靜站在外頭,甚至走到對街觀看「恐怖之屋」,會覺得那是一棟建築設計感極佳的博物館。當天氣晴朗,陽光普照大地的日子,可以看見TERROR(恐怖)的光字落在建築物上。走進博物館後,依照他們的設計順序方向參觀,則會驚艷他們的巧思,那燈光、音樂、照片、紀錄片、自述經歷影片等等,讓人一步步陷入過去匈牙利人的悲情痛苦裡。最後,從沒想過的極致創意,讓人真有落入地獄之感。

      他們將電梯下樓的速度調得特別慢,四層樓的高度,卻要人待在電梯裡約兩分鐘。因為,在電梯裡會觀看一段影片,一位曾在這棟樓擔任警衛的人,敘述當年祕密警察怎麼刑求和殺人。當他講完,我們也到了地下室,一個真可以叫它地獄的地方。這裡有軟墊房、獨居房、一般房、水刑求室、電擊室和吊刑室。被送到這裡的人,很少人可以活下來。

      1944~1945年,德國納粹黨的附屬黨──匈牙利箭十字黨(Arrow Cross party)主政。在1944年,約七個禮拜,就以147列火車將437,000的猶太人送到波蘭的奧斯維辛集中營(Auschwitz concentration camp)。箭十字黨在短暫的主政期間,屠殺10,000~15,000人,多數為猶太人、吉普賽人和塞爾維亞人。另外,將80,000人送到奧地利的集中營。安德拉什大道60號就是箭十字黨的指揮總部,他們在地下室裡殺了好幾百人。

      1945年,蘇聯紅軍入侵匈牙利,立即成立顧問團,大部分是政治官員和軍事情報人員。他們的任務是在匈牙利建立一個會和蘇聯當局合作的行政體系,所以成立臨時政府,讓幾個匈牙利溫和的政黨代表加入,然後遵循同盟國的要求,進行民主選舉,於是,同年,蘇聯讓匈牙利自由選舉,「獨立小農黨」(Independent Smallholders' Party)大勝,獲得57%的選票,蘇聯共產黨支持的匈牙利共產黨僅得17%的選票。

      不意外地,蘇聯總指揮官伏羅希洛夫(Kliment Voroshilov)拒絕讓獨立小農黨成立政府。在伏羅希洛夫的施壓下,獨立小農黨和共產黨、社會民主黨、全國農民黨(左派農民黨)組成聯合政府。1946年宣布成立匈牙利共和國,整個國家變成共產黨在操控,並成立國家安全局(簡稱AVH),即秘密警察,總部設在安德拉什大道60號,在這棟樓裡從事情報工作,以及訊問、刑求和處死他們的政治敵人。秘密警察常在半夜開著黑色車子去抓人,人們害怕那些夜訪者和他們的按鈴,所以發明了一個詞:鈴聲恐慌(bell-panic)。

      1947年開始逮捕獨立小農黨的重要領袖們,指控他們預謀叛國。然而,同年舉行國會選舉,共產黨居然還是落敗,於是讓蘇聯決定改變策略,以加速匈牙利共產黨能夠掌權執政。因此,脅迫社會民主黨和共產黨合併成為「匈牙利勞動人民黨」(Hungarian Working People's Party),由共產黨主導。當然,反共產黨的社會民主黨之重要領袖們,就被迫退黨和逃亡國外,總統也換上完全聽話的人。終於,沒有絆腳石,1949年匈牙利國會通過仿蘇聯憲法的匈牙利憲法,更改國名為「匈牙利人民共和國」(Hungarian People's Republic)。1989年共產專政結束,更改國名為「匈牙利共和國」(Republic of Hungary),修改憲法保障人權。但是,要到1991年,蘇聯軍隊才完全撤離匈牙利,真正結束共產黨對匈牙利人的迫害。

      共產專政的40年,匈牙利成了人間煉獄,血淚不曾停流。約有600,000的匈牙利人被分送到各個勞改監獄,這些監獄延著俄國鐵路線分布,直達到西伯利亞,有超過一半的人死在勞改監獄;有四十萬的農民被處死;數以萬計的人因被懷疑或安罪名而被關進牢,若被送到安德拉什大道60號,幾乎沒有人可以活下來。

 

(恐怖之屋內展覽受難者照片,作者提供)

      倖存者Laszlo Regeczy Nagy,被拘禁在安德拉什大道60號七個月,每天只看到警衛和訊問者。在白天經歷了大折磨後,非常需要睡覺休息,然而一整晚不斷地被叫醒好幾次,絕不讓他好好地睡覺。白天的折磨是怎樣子的呢?讓我們從也是倖存者的衛齊爾茨修道院(Zirc Abbey)的修士Vendel Endrédy之敘述來了解:

 

1950年被捕,首次訊問,就被折磨18小時,我被電擊(三級高壓電流),被要求踮腳尖站在有很多鐵釘的木板上,兩側則有熱鐵板。我徹底崩潰,也了解到這些國家安全部(State Security Department,ÁVO)的人不是要讓我當烈士,而是要摧毀我的意志,變成卑鄙的人。18小時之後,我被送到安德拉什大道60號,然後要我站在冰涼的石板上,脫光我的衣服。牢房裡只有一張床,覆蓋著厚厚的塵土。頭兩個月,我沒有棉被,整夜被燈照著。我只能以外面街上的聲音來判斷日夜。我坐在床上時,不能靠牆,獄卒會時常從門上的小孔察看我。我會被帶到一個房間,被脫光衣服,在國家安全部的人面前不斷地蹲下與站起,每次在徹底虛脫崩潰的時候,我會跪下來親他的腳。後來,我被送到2 x 1.3米大的懲罰室。汙水管比床高,在床之上,不斷地滴下汙水,只有一小區域能夠坐下,所以在那兩個禮拜我不靠牆地坐著睡覺,還是一樣沒有棉被。這時是十一月(匈牙利的十一月平均溫度,夜晚可到攝氏0度,白天約在攝氏5~15度)。

 

      我想,一定沒有匈牙利人會願意再被獨裁殘暴的箭十字黨和共產黨統治,血淋淋的歷史就在記憶裡,忘不掉的。若沒經歷過恐懼痛苦折磨的年輕孩子,只要父母師長帶他們去參觀「恐怖之屋」,也必然沒有人會相信獨裁殘暴的箭十字黨和共產黨。在「恐怖之屋」裡,絕沒有許多台灣媒體的那種為兩蔣和中國共產黨擦脂抹粉和美言稱讚的錯亂和良心泯滅。甚至,匈牙利國會大廈前的廣場地下室,也展示這些歷史,販賣小冊子,要告訴世人1956年抵抗共產黨未成的革命。


(匈牙利1956年革命文宣品,購於匈牙利國會前的廣場地下展覽室前。作者提供)

      即使,穿流布達佩斯的多瑙河已被汙染到不再碧藍,然而,在那四十多年裡的是非對錯,絕對在匈牙利人的心底澄清如水。也許,一些對中國共產黨有美麗幻想的人都該到布達佩斯走一遭,走進安德拉什大道60號,就懂得,現在的圖博人、東土耳其斯坦人、法輪功會員、維權律師、民運人士、李明哲和劉霞等等,有多恐懼和痛苦。讓人可以有尊嚴地好好活著的民主自由價值,絕對不是錢可以買得到的。也因此,我還真沒聽過,冰島、希臘、西班牙、義大利、葡萄牙、愛爾蘭在過去面臨破產的時候表示,對民主體制感到失望,轉頭懷念過去的獨裁者,想要以威權統治來救國家經濟。

      最後,老有個疑問:中國國民黨為什麼無法勇敢放下過去,拒絕法西斯主義和共產主義,重生再起?

 


作者:蔡嘉凌

花蓮人,東吳大學歷史學系與社會工作學系畢業。曾任友緣基金會之附屬兒童托育中心老師,台北市立婦幼醫院兒童心智科社工。婚後和先生住在紐約,曾任Reach Out and Read之在醫療診所候診室陪孩子讀書的志工,因此之緣,成了AmeriCorps的社區志工,進入幫助弱勢新移民家庭的Even Start Program,擔任家訪員。現在是很喜歡寫作的全職家庭主婦。

< 資料來源:綠色逗陣引用網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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