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於轉型正義

以柏林公共藝術反問柯文哲的「急迫性」

      根據詞源學,「克服過去」(Vergangenheitsbewältigung)一字是由Vergangenheit(過去)與 Bewältigung(克服的行動或完成一件任務)組成。而 Geschichtsaufarbeitung(為歷史工作)是個接近的同義詞。 從克服過去談到現在,源於心理學之父佛洛伊德(S. Freud):克服過去的作法是:「記住,重述,持續進行」(Erinnern, Wiederholen, Durcharbeiten)。而這樣的實踐,從柏林的街道上,無論是安靜的住宅區或熱鬧的商業區,很容易在人行道上發現一塊塊十公分大小的黃銅鑄成,如迷你名牌或碑文般的標示,像是精密鑲嵌進路面一般的金工作品般。這是一項一開始未被許可,在違法情況下抗爭式進行,如今卻在22個歐洲國家,德國境內超過1000個城鎮地點,已有超過五萬六千個已裝置完成的「絆腳石」(Stolperstein)藝術計畫。


(攝影:Holger Weinandt)

      根據維基百科的記載,由科隆藝術家岡特·德姆尼希(Gunter Demnig)在1992年發起並仍持續進行著的這項藝術計畫,首先於1994年,第一批250塊絆腳石在科隆的安東尼特教堂展出。隔年1月4日,未經政府許可的情況下,德姆尼希試驗性地將第一批「絆腳石」鋪裝在科隆的人行道上。1996年5月,德姆尼希參與了柏林十字山(Kreuzberg)新精美藝術協會舉辦的展覽「藝術家調查奧斯維辛(Künstler forschen nach Auschwitz)」,以展覽之名,依然未經許可,在柏林的奧蘭治街鋪設了51塊絆腳石。從第一次違法展出後的第三年,1997年7月19日,為歡迎奧地利猶太人大屠殺紀念服務的創始人安德里亞斯·麥斯令爾,德姆尼希終於經由政府許可,在奧地利薩爾茨堡的聖格奧爾根鋪裝了兩塊絆腳石。三年之後的2000年,德姆尼希終於獲得德國的許可,得以在科隆繼續鋪裝絆腳石。後來,這個項目漸漸進入自我發展的狀態,目前成為世界上最大的非集中式的紀念碑。

      每一塊由水泥鑄成並以黃銅包覆表面的絆腳石都是手工打造,藝術家用這種方式來反觀納粹集中營機械式的大屠殺,因此非常重視手工打造的意義。很長一段時間裡,德姆尼希自己親手打造每一個石塊,但隨著計畫的迅速擴大,他不得不請藝術家好友協助自己。2006年起,絆腳石統一由柏林的一處工作坊製作完成。

      每獲得一份新的資料,德姆尼希會親自敲定這塊絆腳石上的銘文。銘文的開頭通常是「曾經在這裡居住的……(Hier wohnte ...)」,隨後是姓名、出生年份,以及具體的、因人而異的事實,大多是此人於設置絆腳石正前方的建物裡被驅逐的年份,以及最後去世的地點。有些絆腳石上銘文是——曾經在這裡生活的……(Hier lebte ...)、曾經在這裡工作的……(Hier wirkte ...)、曾經在這裡教書的……(Hier lehrte ...)、在這裡被槍決的……(Hier erschossen ...)、曾經在這裡工作的……(Hier arbeitete …)。

      德姆尼希的藝術計畫為曾經在集中營里被編號關押的納粹受害者們一一正名,而在人們彎腰閱讀絆腳石上文字的時,此系列創作的參與者們也等同對受害者們象徵性的鞠躬致意。

      我於柏林的最後一處居所,門牌號碼是十號,日常匆匆地走過十個號碼到大路上去搭乘地鐵公車,好一段時間,倉皇腳步下有幾個門牌前的絆腳石不曾被我注意,踏過的絆腳石文字默默地隨著四季變換,時而於搖曳的陽光下閃閃發亮,時而埋於落葉下,時而在冬日數月陰灰積雲的低空下隱身冰雪……,但一天,我卻不得不被留在碑文旁,為哀悼受難者的紅玫瑰而吸引、駐足,並細細閱讀這碑文上的簡短訊息。轉型正義活在柏林、德國甚至歐洲的日常裡,並不是政府自發性的覺醒,更不是多數人關注的,比任何娛樂消費更具吸引力的話題,這計畫甚至是違法開始的游擊式活動!如何讓快樂無知的人們面對不快樂的歷史?這份良知與勇氣需要通過層層困難與試煉,終能揭櫫於社會。


(圖/TheLocal.de)

      以台北來說,歷經西班牙、中國清朝、日本殖民與中國國民黨政權的各個時期,因為維護自己的主權與生命獨立,追求自由的受難者名單在哪裡?何時我們才能向,不論是自願或被迫犧牲,同在這塊土地上的生命致敬?

      「記住,重述,持續進行」(Erinnern, Wiederholen, Durcharbeiten)短短幾個字聽起來似乎是可以輕易實現的技巧,面對已逐漸遠去的歷史,凋零的上一代,二戰後的德國每個世代已習於面對「身為德國人的恥辱」——戰後德國人接受了『美援西德』既定國策下的思想教育、德國教科書明載納粹等同邪惡,納粹思想必須從社會中連根拔除。德國直至今日仍嚴禁納粹相關標誌,法律更明訂禁止使用納粹萬字旗與希特勒式敬禮,違反的人會以煽動種族仇恨的罪名起訴。但1989年倒下的柏林圍牆,將兩個世界的人們帶入同一個國家,這次,「記住,重述,持續進行」東德政府 DDR 時期 (Deutsche Demokratische Republik,全名:德意志民主共和國),違反人權,違反民主自由的種種罪行的轉型正義,又如何複雜的在兩德合併最敏感的時期實踐、發展?這是否會加深東、西德對彼此的歧見,再次撕裂原本就已經分割為二的兩個政治體?


(圖/Berlinics)

      柏林圍牆紀念地標(Berliner Mauer Gedenkstätte)是由德國歷史博物館(Deutsches Historisches Museum)發起,於1998年成立,2008年開幕啟用,位於東柏林Prenzlauderberg分隔兩德圍牆的舊址上,為紀念於兩德分裂時期死於圍牆上的受難者而設立,目前地標上保存的圍牆全長約60公尺,身處其中,是座令人無法不感同身受這28年間切割人性、自由的殘酷之牆,延伸而成的戶外地景裝置。

 

      地標上除了綿延於青草地上,象徵曾經堅不可摧的圍牆,以紅銹色的圍牆鐵柱結構一路延伸,如同在這段悲傷歷史上留下的斑斑血跡,並構成穿透性的空間,除了強調過去這不能被看見的空間之外,還有舊時的 DDR 崗哨及射擊碉堡、和解紀念教堂及柏林圍牆紀念館等。以今年2018年的年度展覽「1961-1989柏林圍牆上的受難者」(Die Todesopfer an der Berliner Mauer 1961-1989)為例,除了詳加解說兩德時期的建牆歷史,背景與牆的形式之沿革,也具體表列這28年間,每年死於圍牆上受難者的確切身份,包括生卒年與罹難方式等。為了得到這些資料,與完整呈現這些資料的正確性,除了整合東、西德時期與其相關的紀錄,並訪查死者的親友,逐步求證之外,另佐以這段時期間政治局勢的解說,為的是使大眾更能全盤理解一堵在28年之間造成至少140人失去性命的牆,背後複雜的脈絡與原因。

      對於這段因為戰敗,完全如俎上肉般任由聯軍支配,冷戰時期又隨國際情勢被擺佈的兩個敵對政府,擊碎圍牆後的德國並沒有任何立場控訴國際戰後對自己的譴責,也默默挑起戰爭後的苦果,甚至在既定政策下,公開在這段政治命運、歷史,與集體記憶下之痛苦與承受,透明化且不斷「持續進行」研究、討論、與展覽,二十多年後才能讓東、西德各階層普羅大眾逐漸相互理解與寬容,進而放下對彼此的歧見,再次修補已經貌合神離的兩個族群之間的姻親關係。

      除了圍牆之外,圍牆內的東德政府 DDR 時期,人們的生活是否應該隨著圍牆倒下而被遺忘?東柏林時期的日常生活,即便沒有民主,缺乏物資又封閉,DDR 人民的日常是否就不值一提?是否就該隨著走入歷史而被銷毀?

      柏林的東德政府DDR時期,位於東柏林普倫茨勞貝格(Prenzlauderberg)是學術與政經活動繁盛區域,除了柏林圍牆紀念地標(Berliner Mauer Gedenkstätte)之外,前啤酒廠轉型而成的文化啤酒廠(KulturBrauerei)內的博物館常設展「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的日常」(Alltag in der DDR)忠實的呈現了在封閉政治氛圍下的人民日常生活。以不帶主觀與價值判斷的展覽,讓不論是對有DDR記憶的懷舊之旅,對DDR既熟悉又陌生的西德時期德人,或有著各自的文化背景,欲了解已步入歷史的這段生活的國際大眾,都得以一窺當時東德人民的日常生活,從雜貨店裡香皂到麵粉,大量工業生廠的機器零件,到度假時的組裝露營車...,像完成拼圖般逐步構成這個集體記憶下的一幅東德日常圖像。

 

      不知何時開始,台灣各地歡鬧熱烈的捲起一股眷村文化節風,眷村是與DDR不同的政治背景下,造成的卻是同為隔離一個國家裡的人民為兩個不甚理解對方的族群的原因。眷村的竹籬笆相較於柏林圍牆少了巡守的子彈,卻同樣造成意識形態隔閡的強化,除了淺薄歡樂,娛樂消費形態的眷村文化節,我們是否能以客觀尊重的方式紀錄「中華民國眷村的日常」這段歷史?

      回到一月十六日於華山文創園區拱廳舉行的「服裝與權力」講座,柯市長以「務實」為名,認為我提出的台北市「落實轉型正義之公共政策於文化」非具急迫性因此迴避此問題,(詳見2018.01.23 藝術於轉型正義)換個角度想,的確以柯市長過去三十多年創傷部菁英醫療部隊的經驗來說,讓一個垂死的人回到生命跡象比什麼都重要,因為有此急迫性才需要醫生去做必須的措施,理應是身為頂尖創傷醫生的圭臬,但回到「有生命跡象』與能以一個獨立完整的生命存活之間,定義卻有著極大的差異。若是硬要以醫學上的比喻來看一個首都集體記憶的生命,缺乏轉型正義而存活的首都一如裝著葉克膜而苟延殘喘的軀體,因是非標準混亂,生命隨時可能終結,一如正義如風中殘燭。

      活著,不應只是如此。

      而經過二十多年的努力,柏林在政策、教育、文化各方面,不斷地「記住,重述,持續進行」前人錯誤歷史的結果,是讓一個首都的集體記憶正常化,健康化的重要過程。一個具備獨立思考、是非判斷能力的,具創造力、勇於表達意見與尊重公民精神的強韌生命。

      如同在集中營的某一間展覽室的牆上寫著的這一段話一般的寫實。

      The one who does not remember history is bound to live through it again.
      (不銘記歷史,必將重蹈覆轍)

 

作者:
吳雨靜,台灣台北人。法國國家高等造型藝術表達( DNSEP )碩士,主要創作爲金屬與石材,有機體與多媒材之間的混合空間關係。柏林 Laure Jewelry 金工設計、善光造形無限公司創辦人。精通英、法、中、台、德等語言,以多元文化經歷體察當代視覺藝術與人類學、時裝、建築等人文思想,並擅長以國際視角及文學來結構創作及概念。

< 資料來源:綠色逗陣引用網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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