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李敖

陳君愷(輔大歷史系教授)

年輕時,我曾熱切的讀著李敖的書。在那個令人窒息的時代氣氛裡,李敖是一個窗口,是照射陰暗角落的一線曙光。圖/取自維基CC BY-SA 3.0

年輕時,我曾熱切的讀著李敖的書。在那個令人窒息的時代氣氛裡,李敖是一個窗口,是照射陰暗角落的一線曙光。圖/取自維基CC BY-SA 3.0

李敖在台灣現代思想史上的地位,是無可動搖的。

李敖對保守的、陳腐的傳統中國文化,那種摧枯拉朽的貢獻,也是無與倫比的。

但年輕的李敖已死。

那個寫〈老年人和棒子〉的年輕李敖,那個高喊「對那些老不成器老不曉事的老爺們我不願再說什麼,對那些老著臉皮老調重彈的老奸巨猾們我也不願再說什麼,只是對那些以老當益壯自許,以老驥伏櫪自命的老先生們,我忍不住要告訴你們說:我們不會搶你們的棒子,我們不要鳴鼓而攻我們的聖人的棒子,我們不希罕裏面已經腐朽外面塗層新漆的棒子」的李敖,已經死了。

我們說他「死了」,不是說他的生命已經終結,而是說他的靈魂已經淪喪;不是說他的體溫已經流失,而是說他的熱情已經冷卻;不是說他的瞳孔已經放大,而是說他的識見已經蒙蔽;不是說他的心臟已經停止,而是說他的良心已經泯滅。

李敖已經是「老年人」,已經該交出「棒子」了!

李敖縱使能「長壽賽烏龜」,還是改不了他已行將就木的事實。

對於已死或將死的人,我們只能拭去眼淚,憑弔一番,然後前進。

年輕時,我曾熱切的讀著李敖的書。在那個令人窒息的時代氣氛裡,李敖是一個窗口,是照射陰暗角落的一線曙光。

讀多了李敖的書,我的文筆還一度沾染上「李敖風」。

其實,我這個年紀的人,稍為還有點自覺意識的,恐怕都或多或少有過這樣的經驗。

李敖參選總統之後,一位學弟很沮喪的說:「這個我曾經為他辯護的人,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我對他沒有『痛恨』,只有『痛心』。」學弟嘆息。

我,何嘗不是如此?

「瞧,這個人!」猶太人對著耶穌嘲笑叫罵著。

「瞧,這個人!」尼采自己對著自己說。

「瞧,這個人!」我瞧著李敖。

年輕時高舉「全盤西化」的大纛,對傳統中國文化展開嚴厲批判的這個人,到了老年,卻護衛起傳統中國的「正統論」來。

李敖這讓人精神錯亂的舉措,真是嚇傻了我們這群熟讀他的書的人。

世紀末的台灣,的確有著世紀末的瘋狂。

在總統大選時,李敖不斷的用「清兵入京,明朝即亡」的例子,作為中華民國「亡國」的論據之一。

主張「全盤西化」的李敖,大可以用「西方」的國際法,或是「西方」國際政治現實等等理由,來證明「中華民國」已經「亡國」;李敖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用「中國」的正統論,來證明「中華民國已經亡國」。

這不是李敖。這不是我們所敬愛的李敖。

這是李敖。這是真實的李敖。這是能洞澈未來、自稱「先知」的李敖。

李敖是「先知」。

李敖的文章像靈驗無比的預言般,不斷預示自己後來的墮落。

李敖曾經在〈我的殷海光〉一文中,批評殷海光晚年在病榻上由陳鼓應這批人「斷章取義,東拼西湊」出來的「春蠶吐絲——殷海光的最後話語」,乃是由於「殷海光有『被投其所好,被小人利用』的弱點」,而且因為生病而「變得軟弱,神智自然也不如健康時清明」。

但身體健康的李敖,神智有比病弱的殷海光還要清明嗎?

李敖最喜歡引用美國詩人弗洛斯特所說的:「我年輕時不敢做急進派,因為怕年老時變成保守派。」李敖還在〈我最佩服的一個國民黨〉一文中,稱讚「蔡元培年輕時是一個保守派,年紀大了,卻越來越急進,急進得使他的袞袞同年和赫赫同志都跟不上。」

言猶在耳。

結果,受新式教育的李敖,甚至比翰林出身的蔡元培還不如。

——但先知不是早就自我預示了嗎?「他的晚年不如他的早年。」

世紀末了,人們頹廢、瘋狂、荒謬、變態。「不太讀書」的新新人類如此,也就算了;可悲的是:居然連「讀很多書」的李敖,也不例外。

李敖給我們看到的迷惘與錯亂,只是這世紀末的表徵之一。但別忘了:在「世紀末」來臨時,也意味著「世紀初」正在一步步的接近中。

是的,在我們面前,一個嶄新的世紀正迅速開展著。

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我要帶著從李敖身上習得的批判精神,無懼的往前繼續走下去。

我要對所有不義、所有殘忍、所有虛偽、所有壓榨、所有扼殺人性的事物,展開最嚴厲的批判,高唱我的「反調」。

「唱反調」,這是二十世紀的李敖,留給二十一世紀的我,最重要的精神遺產。

李敖是堅持知識分子應該要「唱反調」的。

於是,堅持「唱反調」的李敖,對正在往前飛躍進步的台灣,唱起了反調。但他唱起的不是「更加激進」的反調,反而是唱起了「保守」的反調。

的確,知識分子應該要「唱反調」的。我深受這句話的影響,並且奉之為終生的圭臬。

因為要「唱反調」,所以要拋卻心中殘餘的守舊思想,所以要與仍然不捨、仍然依戀的過去,徹底的決裂。

李敖,正是我仍然不捨、仍然依戀的過去。

從前,是具有改革思想的人,無懼當局的查禁,熱切的捧讀李敖的書。

而今天呢?

當我看到那些平素立場保守、反對改革的人,如今卻瘋狂的讀起李敖的書,並且大加讚賞、高度推崇起李敖來時,我想,是該向這個人告別的時候了。

告別李敖,即在告別我的青春年少。

附記:

2018年3月18日,李敖病逝於台北榮總。因思及2000年春,由於李敖在總統大選時的荒誕言行,讓我深感痛心,當時曾寫下這篇〈告別李敖〉以誌之,但從未公開發表。

那年,台灣經歷了首度的政黨輪替,也是我返回母系教書的第一年;如今,我已逾53歲,而這篇文章,反映的是我在35歲時的心境。值此多故之際,謹以此與讀者分享。

< 資料來源:《民報》引用網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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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陳君愷

陳君愷
輔仁大學歷史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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