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奧勒岡州的森林撲向太平洋邊的交界之處，隱居著一位台灣民主思想及運動的播種者，那就是彭明敏教授。圖片來源：卜大中提供

遠離台灣塵囂約一萬多英哩的美國奧勒岡州，向來以森林茂密、海景優美、人口稀少、居民樸實享譽全美。就在這一大片的森林撲向太平洋邊的交界之處，隱居著一位台灣民主思想及運動的播種者，或說啟蒙者。解嚴後，他回到台灣受到主張台灣主體意識者的熱烈歡迎，尊他為國師，就是彭明敏教授。

彭明敏教授逃出台灣後，他的《自救宣言》和後來出版的《自由的滋味》傳閱很快，很多人被那兩本書感動、啟蒙，有如大夢初醒。圖片來源：卜大中提供

彭明敏教授解嚴後返台前，由於他的聲望、學識與影響力不同凡響，我搶在其他媒體之前請求專訪他。我們在洛杉磯孫慶餘家早已認識，彭教授欣然答應我的專訪，並決定到他奧勒岡州林肯市海濱住宅採訪。通常他不邀請人進入他家，與他孤高潔癖（政治上）、一身傲骨的人格特質有關。

1992年初秋，我飛到奧勒岡首府波特蘭市，租車前往林肯市，大約一個多小時，穿過大片森林，只見古木參天，樹幹筆直，都是松杉一類的喬木。陽光從樹林縫隙間穿透進來，被分割成羽毛般的光片，景色迷人。難怪每年白宮都向奧勒岡州購買巨大的聖誕樹作為裝飾。這是個環境清潔、一塵不染的好地方。

突然間松風靜止，光線大亮，原來車已駛出森林。我遠遠看見彭教授站在他的休旅車旁等我，感覺到他多年來在異鄉的孤單寂寞。

他很敏捷地跳上車，帶我前往小旅社。接下來兩天我坐他的車去附近的景點一面散步、一面訪談，金秋送爽，非常舒適。他家靠海很近，可以眺望曲折宛延的海岸線，海濤聲伴著海鳥叫聲終日不斷，我感覺彷彿離開了地球。

由於少了一隻胳臂影響平衡，走路重心不穩，於是彭教授養成一個習慣，把斷手的那隻袖子塞進西裝口袋中，形成他獨特的身影。圖片來源：卜大中提供

彭教授年輕時在日本求學，美軍轟炸炸斷他一隻胳臂。據他說當時就暈過去，醒來已被送往醫院。少了一隻胳臂影響平衡，走路重心不穩，跌跌撞撞，直到習慣後才行走自如。於是他養成一個習慣，把斷手的那隻袖子塞進西裝口袋中，形成他獨特的身影，更增加他高貴神祕的氣質。有不了解的人，認為他手插在口袋裡耍帥，態度傲慢，故做高不可攀狀。其實是場誤會。

進入他海邊的家，可以看到各種藝術品的收藏，陶瓷藝品很多，顏色、形狀、創意都不落凡俗，畫作和雕塑的藝術含量很高，常被人借去展覽，也陪伴他數十年，聊慰鄉愁。彭教授似乎不中意古董，家中藝品多屬現代主義作品，間或有少數後現代藝品，也都呈現出他鑑識眼光的獨到與品味的高妙。

那兩天我們無所不聊，包括他這麼多年來的感情生活、家人關係等等，當然談得最多的還是台灣的前途一類的政治議題。那時，美國的台獨聯盟組織，黨同伐異，與國民黨一樣內鬥內行，外鬥外行，不少人退出台獨聯盟，彭教授是其中之一，他相當感嘆，但也無可奈何。

提到家人，彭教授說他的兒子一度很不諒解他，對他沒照顧好家人頗有微辭。但是他在流亡中，又能怎樣。至於這麼多年來，以彭教授的風采，有沒有紅粉知己照料生活，他則不願多談，我們只聽說有這樣的故事。

1964年彭教授與魏廷朝共同起草《台灣人民自救運動宣言》，首度戳破了老蔣反攻大陸的神話。逃出台灣後，長期滯留美國，他的《自救宣言》和後來出版的《自由的滋味》在台灣雖是禁書，但傳閱很快，很多人被那兩本書感動、啟蒙，有如大夢初醒。1992年10月他榮歸故里，成為台灣本土主體意識的主要倡議者之一，並在1996年大選中出馬競選總統。他所受到的尊崇，是台灣人民感謝他的啟蒙所做出的回饋。

2017年《自救宣言》發布50週年，解嚴30年，彭教授在演說中指出，雖然已過了好幾十年，但當年所提出的許多訴求至今還沒完成，他雖已老，但仍要為理想再盡心力。

彭明敏教授的身上有股神祕的氣質，是他們那一代受日本教育所推崇的「文藝復興人」，具有西化後的日本仕紳及貴族的氣概，相當迷人。圖片來源：卜大中提供

彭教授的身上有股神祕的氣質，是他們那一代受日本教育所推崇的「文藝復興人」，具有西化後的日本仕紳及貴族的氣概，相當迷人；而他在「國際公法」上的成就，也奠定了他在學術界的地位，當時哈佛教授季辛吉在主辦國際法研討會時，主動提名彭教授參加，我念外交系時必修「國際公法」，我們都偷偷去舊書店購買彭明敏撰寫的禁書《國際公法》來看。

有不少人說，那時蔣家父子有意栽培彭明敏這位台籍學者將來接班，也作為安撫台人的樣板，可惜彭不聽話，否則可能就沒有李登輝的事了。

至於省籍問題，彭在我專訪中說，本地人當然要跟外省人合作，不但因為很多外省人給我很大的支持，像是胡適、薩孟武等人，而且現實上本省、外省人只要缺少一方，台灣的理想就無法達成。可哀的是他主張的省籍和解，到今天換穿成藍綠衣服，繼續惡鬥，社會裂痕反而更嚴重了。

作者年齡：電競元年之史前玄武紀

經歷：媒體工作三十五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