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頭草」與「墳頭草」的辯證

讀吳錦發的詩〈野草自白書〉

吳錦發昨天寫了一首詩,題為〈野草自白書〉,依我的解讀,是野草的母親給其孩子的處世之道,第一句話就是「孩子,你要學習草,像草一般,故意讓人輕賤」。第一時間,我即想到中國宋朝蘇東坡的〈洗兒戲作〉 :「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繼而,我知道,錦發的詩絕非「戲作」,那,是啥?

且不談蘇東坡這個不幸夭折的兒子並無機會長大成為「魯蛇公卿」,但蘇東坡這樣的想法,當然是一種遭貶之後的心情寫照,寫的是親骨肉,想的可能還是「東坡肉」:終歸是才高八斗強出頭,才會被皇帝貶到外地去蹲/燉出一個「東坡肉」!若然,蘇東坡作此詩,到底有多少成分是牢騷話,而有多少是對國事之嘆,就不在此細究。但,莫誤會,我對蘇東坡絶無不敬之意。於我,作為偉大的文學家,他的詩詞永遠不朽,

我要指出的是,錦發這首詩看似野草母親對小草的叮嚀,其實是對大我的期許。

小草的母親在述說的是「面對強大的邪惡時的生存之道。」然而,重點非止於此。真正的重點在於:忍辱偷生非目的,而是手段也。那目的為何?

圖片來源:pixabay  作者:nastya_gepp

讓我們看,詩人對此的描述。

〈野草自白書〉吳錦發

孩子,你要學習草。
像草一般,故意讓人輕賤。
孩子,你要學習草。
狂風襲來,你便彎腰。
但別被折斷。
孩子,你要學習草。
大火焚燒,你要把根深深藏在土裡。
千萬別長在牆頭。
他踐踏你左邊,你便讓右邊前方後方。
全讓他踐踏。
但別忘記守住你根部的生機。
踐踏是使野草蔓生擴大的契機。
在百花之中抉擇。
我的孩子。
天選最大恩典,便是使你成為強韌的草。
有一種意志。
你們絕不能妥協。
那就是:
等待或促成敵人膨脹自誇因而崩塌。
你們,我的孩子,到時要汹湧而上霸佔它的墳頭。
孩子,我祈望你成為野草。
夜夜在兇惡者的墳頭。
聽蟋蟀唱歌。
孩子,你要學習草。

風大時,彎腰,但莫折斷,能屈能伸方能細水長流,剛正不退就立馬死得快。火燒時,根藏好,莫探頭。其對立面,就是鋒芒畢露、暴險於高高在上的位置,牆頭草退無可退,必死無疑。此處,錦發巧妙地將傳統富貶意的「牆頭草」的定義中性化,一方面區別了「意志堅定而能屈能伸」和「沒策略思考的牆頭草」的分野,一方面也為結尾的「墳頭草」預埋了伏筆。當然,酸酸「牆頭草」肯定是免不了的。

野草的母親要它的孩子「任憑踐踏,左右前後都讓」,幾乎是到了「別人打你的右臉,你就把左臉也靠過去給他打」的地步。這些,所為何來?險中求生也。野草任憑踐踏,只要保住根,被踐踏反而就是拓展了生存、擴散的空間,我們幾乎可以用一位日本極富盛名的裝置藝術家的名字來形容:草間彌生。或許「草踐彌生、「草賤彌生」都恰當。

那麼,光如此,被踐踏之野草就勝過了百花了嗎?非也,光是熬過肉體的踐踏摧殘並不足以稱勝!存活下來而且超越凌虐者,這才是忍辱之目的。忍辱是策略,是讓「敵人膨脹自誇因而崩塌」,其終極目標就是「當崩蹋而倒下來的敵人」之墳頭草。在此,我們也看到了,當初焚燒小草的大火之「焚」最後被墳墓的「墳」所取代了。

野草母親特別強調了「意志」之關鍵角色。這裏我們也終於了解,為什麼野草母親要小草「故意」讓人輕賤了。因為雖然被踐踏,但由於你「故意」,主客就易位了,手段就定位了,目的就彰顯了。

妥協的意志,用經典些的說法,就叫作「勿忘初衷」。會有此說法,是因為一旦意志不堅,所有的忍辱可能會轉成投靠敵人以求榮,這也有個經典說法,叫「斯德哥爾摩症」。

這首詩最令人沉思的是最後一句:「孩子,你要學習草。」

啊不就已經是生作草了,還要學習草?這句話有學問的。光生作草這件事並不意謂著所有野草的意識、意志就全都包了。若是那麼簡單,小草一生下來,不必學當野草就全包了,那乾脆就草草了事直接叫「習草包」就好了。

不,既為草,就要野。如何野?再讀一遍錦發這首詩即知。

至於我,我只能說,草稿不好打,草民不好當。

文學史,文學史,文學就是史,吳錦發這首詩有普遍性,有世界史,當然更有台灣史,近代史和當代史。

*

德國上世紀有位極著名之社會改革文學家布雷西特(Bertolt Brecht, 1898-1956),他曾寫過一個故事,讀錦發這首詩,我不由想到這個以前在東吳上德語文學課時常拿來當教材的故事,其梗概如下:
對付暴力的方法(Maßnahmen gegen die Gewalt)。

有個人在聲嘶力竭地呼籲對抗暴力的時候,忽然看到暴力就出現在人群後面。他立刻顧左右而言他起來了。之後,有人責問他「是不是沒脊樑?」他回說,「我的脊樑不是用來讓人打斷的。」接著,他有說了一個故事:

一座城市被敵人佔領了。有天,佔領者的一個軍官來敲門,主人打開門,軍官秀出一張可以住進此屋的授權書,並問一臉驚訝的主人:「你願意服侍我嗎?好或不?」主人二話不說,轉頭就開始準備吃喝,服侍起這軍官了。接下來,主人作盡所有奴才事來服侍他的「主人」。天冷,他為之暖被,天熱,他拿扇煽床。他什麼都做,就是從不再張口講話了。

就這樣過了七年,軍官終於因為被服侍得太好,太舒服,營養過剩,四體不勤,病倒而一命嗚呼哀哉。

主人默默地拿了草蓆將軍官的屍體裹起來拖了出去。這時,他終於說了七年來的第一句話,而這句話只有一個字:「不!」

原文出自謝志偉粉絲頁,芋傳媒經授權轉載。

 

< 資料來源:《芋傳媒》引用網址 >
分享文章:

作者 謝志偉

謝志偉
東吳大學德文系教授,現任台灣駐德國代表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