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老爸回憶:關於二二八紀念碑

多數人對我爸的認識,就是他設計了二二八紀念碑。

一開始的設計比較大,而且是四角形的,後來依照地基形狀變成三角形。

 

 

但其實這座紀念碑的故事,真要紀錄根本可以變一本書了,因為牽涉到非常多人,興建過程更是曲折,台灣沒那座紀念碑蓋得那麼辛苦的。

很多細節大概要參與者才會清楚,我倒是敘述一下家裡面的狀況,因為當年我還在念高中,老實說在爭取與興建部份細節基本上完全不清楚,不過相反的,家裡的事情只有我家才知道。

總之事情是這樣的,先講前景。

我在「讓二二八紀念碑回家吧!」這裡有寫到當年拆除吳鳳銅像的事情,是的,當年我念高中,我還記得很清楚的是,我爸媽跟我阿公阿媽都在抗爭現場,說起來很難得,因為大多數街頭運動都在台北,所以我媽比較少參加,這次居然在嘉義,所以全家都出動……

不過我還是高中生,還在拼聯考當中,而教官也三申五令不要靠近火車站……拜託,我會理你嗎,教官?

不過我會裡補習班……總之我記憶很深的一點在於,火車站周圍為至少有兩層拒馬,抗議民眾在中間,我的家人也在中間,然後旁邊是數千名保警,那種肅殺氣氛很恐怖,而我騎腳踏車在拒馬外圍看了一下,然後去補習班……

老實說當年也沒想太多,我是那種會在週記裡每週罵國民黨的白目,而且我從小就知道只有最大條的不會有事,要我畏畏縮縮門都沒有,因為自從老爸加入民進黨,家裡就常有檢調上門,要不然就是陌生人上門威脅我們不要多管閒事,你難道不知道我是那種在被警告之後,會當著你的面把你警告的事情刻意做給你看的人嗎?

吳鳳銅像拆掉以後,老爸很快用木板釘了一個和平鴿當二二八紀念碑擺上去,那個紀念碑很粗糙,就木板搭的,也沒什麼了不起的設計,就一隻和平鴿,重點是下面有228三個字。

說起二二八,有趣的是最早告訴我這件事的不是我爸或黨外演講場子,是我國中導師陳博文,這一點我永遠感激他,他從小就住在嘉義噴水圓環附近,就超有名噴水火雞肉飯與御香屋的後面,小時候就親眼看見國民黨怎樣在圓環那邊亂殺人,把圓環池水染紅,所以他在班上告訴我們這些往事--在蔣經國死的時候,因為解嚴了,他才說出來--然後我們的訓導主任還在朝會上警告大家還是要乖乖聽話支持國民黨--對,就我常提到那位會掀女生裙子讓他檢查內褲顏色,不是白色就當眾掀裙子打屁股的變態。

話說我國中的時候看過很多漂亮女生內褲,因為不漂亮他不會檢查……而因為他都在中庭或走廊幹這種事,永遠拿著棍子去掀女生裙子……

好,不要講這個了,總之我爸知道這木板撐不了多久,他需要設計一個正式的紀念碑,還要我們幫忙想想看。

對,我也設計過,我設計一個有達悟族船隻意象的紀念碑,當然這跟嘉義二二八沒什麼關係,反正就高中生的設計,不過這個設計我至今依然記得很清楚就是了。

老爸最後提出來的設計非常單純,大概很多喜歡暗藏符號,所謂學院派藝術家會很不屑那種基本造型。

但這一點正是我爸身為藝術家的真正本領,正如我常開玩笑說的,正牌藝術家靠的是99%的恩典,還有1%的努力。教科書永遠只能教那1%,但真正藝術天才靠的是上帝的恩賜,因為藝術是人類活動中最接近上帝本質的一種,沒有恩賜也沒有上帝的旨意再怎麼努力都很有限啦!

(當然,商業才能或社交才能又是另一回事,那是上帝另一種恩賜。)

我爸想的非常直接了當,當時決定要蓋紀念碑的位置是彌陀路上一個三角形空地,所以我爸就把他蓋好蓋滿,就蓋三角形,而上面的東西非常簡單,因為二二八是國民黨禁忌,根本怕得要死,而且當年台灣人知道二二八的非常稀少,其實很多人到現在都還在否認這段歷史,於是我爸就跟你直球對決,紀念碑上面沒有其他符號,而是非常乾脆的寫上二二八大屠殺發生的起點「1947228」,就這樣,你不用去參想什麼符號表徵,也沒什麼安慰、融合、控訴、憤怒……實際上,就是什麼都沒有,就一個尖銳的造型朝上刺入空間,用很純粹的蠻力告訴你這組數字「1947228」,才不管你知不知道或能不能理解,總之就是逼你記住這組數字,要你看見以後思考這些數字是什麼意思。

要知道,這紀念碑是在當年那個根本沒幾個人知道二二八的年代蓋的,誰管你什麼撫平傷口?我們要的是控訴、是平反,我們要國民黨認罪,要他們付出代價。

我爸把國民黨最害怕的數字用最單純又一目了然的方式擺在紀念碑上面,任何人看到都能辨識出上面寫著「1947228」。

這當然大大得罪國民黨,簡直像把六四兩個字刻在天安門一樣,因為我爸沒有搞些扭扭捏捏的隱藏符號,而是把訴狀貼在國民黨額頭。

那玩意跟古時候死刑犯背後的斬條一樣,根本是在宣判。

但這種「裝置藝術」我爸也不是只玩這一次,還有很有名的第一屆蔣介石銅像裝飾大賽:

當年為了做這件事還上演諜報大戰,那是另一個故事了。

 

對,這件事就我爸跟他幾朋友幹的,一點都沒在跟你客氣。

說起來近年也有不少年輕人在做這種,呵呵,叫我爸一聲前輩吧!

當年我爸48歲,對,就我現在年紀,比起來我只會在網路上面開戰根本還嫩得很,我爸這才叫武鬥派。

總之老爸的紀念碑設計獲得全家同意,要知道,這同意不只代表對設計本身同意,而是全家打算跟著下水跟國民黨一起玩的意思。

之後黨國騷擾越來越嚴重,甚至曾經沒人在家的時候莫名遭人闖入,但沒損失財物,就單純破壞。

當然,林宅血案我們非常熟悉,所以這些警覺也是有的,當年我跟我弟有時後會拿著木劍上下巡邏,之後我北上唸書,更常在電話裡面大罵國民黨(因為知道有人監聽,當年設備比較差,常常聽得到對方也在聊天的聲音),而我家外面馬路上也常有警車駐點(可以隔著果園監視我家),經過的時候當然會比中指之類的,總之就一個學生能做的微小反抗而已。

蓋紀念碑本身也困難重重,第一關就是找不到建築師願意畫設計圖與簽證,好不容易西門長老教會的張克平長老(建築師)願意協助,於是交由他畫設計圖。所以很多人誤會他是設計者,其實不是,但他的角色依然非常重要,因為若不是他協助,紀念碑一樣蓋不起來。

紀念碑基本上是長老教會許多牧者當核心在推動,這是現實考量,因為由民進黨推動太敏感了,不過當然幫忙的也都是民進黨人士(或者說,本來就有相當的重疊),一些事務性的部份我就不談了,總之當年蓋的時候工地也常被破壞,很多包商也不敢接,弄到後來很多年輕人排班守夜去顧工地(這其實很危險,我的朋友國文兄當年也有去守夜過),真的是千辛萬苦才蓋起來,中間還發生過原始設計被更改的事情(文字被更改設計……變很醜),我爸氣得跑去現場要求重作。

在開始興建的時候,我爸要求紀念碑底下要擺一本聖經,因為這是個控訴國黨罪行的紀念碑,也同時是互相理解的開始--沒有歷史就沒有和解,國民黨必須先還給台灣人這段歷史,這是第一步,只要做不到,那你休想和解。

不過我爸這樣明目張膽打臉國民黨當然讓他們恨得要死,之後官方文獻裡我爸的名字完全被抹去(你現在去二二八紀念碑或紀念館,都找不到我爸的名字),但參與過的人何其多,你以為掩蓋得了喔?之後很多紀錄書籍陸陸續續出版,我爸的名字才逐漸被人知道,連嘉義市博物館也終於在館內展提到設計者被抓去關這件事情(但還是沒有我爸的名字)。

可以看到官方完全迴避我爸的名字,都只用設計者稱呼,全國沒有那座紀念碑沒有紀錄設計者名稱的,就這座不敢寫設計者是誰,但這其實叫欲蓋彌彰。

 

 

是的,因為得罪國民黨,後來被隨便安個罪名,在一堆證人作證我爸根本不在場的狀況下,把我爸抓去關,還因此引起大規模抗爭,一堆人包圍要求放人的事情,不過那時我人在台北唸書,沒有親身經歷,只從電話中聽到我媽告訴我爸爸被抓走了,反而沒什麼印象了。

不過當初有人要幫我爸偷渡出境之類,又是其他故事了。

至於我爸在獄中因為遭受惡劣對待開始生病(當時馬英九是法務部長,後來在許多人,包括蔡世淵、陳婉真等立委奔走下開始展開獄政改革,減少虐待人犯的事情),出獄後三個月開始吐血,一檢查發現是肝硬化末期,最後靠我弟子宏捐肝讓他換肝延命,這都是後話了。

這座紀念碑大概是全國蓋得最辛苦的一座了,被國民黨打壓以外,之後還有多人牽連入獄。對,後來好幾個人都被作記號,一個一個被抓去關,但大多是因為還有參加其他活動被羅織罪名,我爸是最單純的,就一個藝術家,為了紀念國家苦難設計紀念碑,結果就被抓去關。

你以為我會忘記?你當我誰啊?我的要求很簡單,只要國民黨從台灣的未來消失即可,我沒想要找哪個人算帳,只要國民黨解散就好,因為你們不配存在。

很和平對吧!

< 資料來源:旭日之丘(Dawn Hill)引用網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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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詹子藝

詹子藝
在旭日之丘工作室擔任藝術工作者。 之前在嘉義政府社會處擔任科員; 之前在台南縣政府勞工局擔任課員; 之前在國立台南啟智學校擔任社工; 之前在聖馬爾定擔任職能治療師; 之前在國立成功大學附設醫院擔任職能治療師; 就讀台灣大學職能治療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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