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輓台灣民主前輩彭明敏先生

謹在此敬輓台灣民主前輩彭明敏先生。

​河道上致敬彭明敏先生的文章已經夠多。我這裡想要扯開話題,淺聊一個題目:李登輝與彭明敏。

​前年我們送行李登輝先生,今年我們告別彭明敏先生。在1996總統大選,他們分別代表國民黨與民進黨參選總統,李登輝以現任總統之姿順利過半連任,彭明敏則在寫下「台灣第一次總統總統直選」的歷史新頁後,瀟灑淡出政壇,繼續他的台灣建國志業。

​李登輝和彭明敏在台大唸書的期間,是私交甚篤的朋友。在「吹台青」的年代裡,李、彭兩人都曾被視為是黨國重點培養的對象。兩人人生抉擇從此分歧。李登輝選擇走入體制,在黨國官僚體系裡面循資排輩,並以在國民黨的宮廷政治裡面,小心翼翼地爬升到權力的巔峰。彭明敏一開始的機會比李登輝更好,早在蔣介石時期,就被胡適、陳布雷等黨國知識份子舉薦給層峰。1961年,以優異的學養出任台大政治系主任。而當時黨國暗示他「若加入國民黨,可以從很高的職位起跳」。

​彭明敏並沒有接受黨國的籠絡,一輩子都沒有。他不但堅定地拒絕了權位的誘惑、繼續待在學術界,後來還以身涉險,發表「台灣自救運動宣言」,而因此走上了數十年政治犯海外流亡的生涯。

​1960年代李登輝還只是農復會(美援在台灣進行土地改革的對口單位)的幕僚,遠沒有彭明敏的江湖地位,甚至1969年還曾被警總「點墨做記號」列為思想問題份子。李登輝很能忍,「戲棚腳站久就是你的」,終於在1971年,由黑翻紅,被蔣經國起用為農業部門的核心幕僚。然而,作為交換,在黨國大老王作榮的介紹下,正式入黨。彭明敏海外有知,恐怕不無「李登輝向黨國出賣了靈魂」的感慨吧!

​彭明敏骨鯁、正派、寧直不屈,黨國權位的誘惑當前絲毫不為所動。李登輝低調、能忍、順時度勢,在黨國體制內鴨子划水式地往上游。

​彭明敏和李登輝,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隔著一片太平洋,他們的交情是否還跟一開始一樣呢?沒有人說得上來。

​蔣經國逝世、李登輝臨危受命接任總統,但非常弱勢,黨內人人都不看好。1990年總統委任選舉,李登輝受到黨內保守勢力的嚴峻挑戰,打算將其架空。這時候彭明敏卻大動作地,在流亡的美國紐約,召開記者會呼籲台灣人「支持李登輝、讓他有機會實現理想」。

​要知道(國民大會)總統委任選舉,是國民黨茶壺裡的宮廷政治大戲,彭明敏作為一介流亡政治犯,在海外的發言,對現實局勢是起不了太大作用的。但他的發言也的確在黨外陣營裡面,引起了不少爭論。有些人認為,李早就是黨國的一份子,彭不應該對黨國的家務事發言;但也有不少人開始產生一種想法,就是國民黨說不定能在李登輝的領導之下,走上本土政權的道路。

​1996年,台灣第一次總統直選,彭、李兩人分別代表民進黨和國民黨參選。李登輝在國民黨的組織動員,以及中共飛彈危機的催化下,漂亮地以過半的票數連任。當時有種微妙的氣氛是,本土支持者欣賞彭明敏的氣節,但認為李登輝也是「自己人」。尤其國家機器還牢牢地抓在國民黨手裡,李登輝的體制內改革,可能比彭明敏更務實、更能達成政權本土化的理想。當時李登輝拿到的本土選票,可能還多過彭明敏。

​這樣的氣氛,某種程度延續到了2000年。只是「扶不起的阿斗」連戰,根本無能力、也無意願繼承李登輝政權本土化的志業。而陳水扁則幸運地在「三腳督」的局面中,努力集結本土選票,在李登輝的「臨門一腳」相助下,實現了第一次政黨輪替。

​據說1996總統大選結束後,李登輝幾度想延攬彭明敏入府擔任資政。但是礙於國民黨的政治氣氛,李登輝只能秘密連絡彭明敏。彭明敏認為,明人不做暗事,這樣暗地裡邀請,他不能答應。所以他在2000年政黨輪替以後,才應陳水扁之公開邀請,出任總統府資政。

​彭明敏的骨鯁,不只是針對國民黨來的。1996選後,他認為「台灣要建國,不能寄望民進黨」,於是隔年就退出民進黨,投入一系列的建國民間團體當中。

​彭明敏一生不曾改變過台灣建國、民主自決的理念,並且身體力行著這個信條,未曾有過一絲一毫的隱藏、一時半刻的妥協。他樹立了一個「以人為鏡,可以知得失」的道德榜樣。

​而李登輝則在黨國裡面,像變形蟲一樣不斷地改變著姿態,順著時勢,在不同的視角與時機,為政權本土化起到關鍵的、實質性的作用。李登輝與他的政治繼承者們,雖然口不言獨立建國,但我們都知道現在是七十多年來,台灣最接近正常國家的時刻,雖然還有點距離,但總是一步一步穩健地在接近這個理想。

​彭明敏是道德的榜樣,而李登輝是實際做事的人。但我認為在台灣邁向正常國家的偉大事業裡,「榜樣」和「實踐」缺一不可。沒有實踐,自然成不了任何事;但是沒有榜樣,實踐者很可能會在權力的博弈當中迷失。

​彭明敏先生在生涯總結之作《絕筆集》當中,就很直率地評價李登輝:「有兩個互相矛盾的身分在李登輝的身上結合在一起。一是作為台灣人的李登輝,另一是作為中國國民黨主席的李登輝,前者要保護和伸張台灣人的政治權利即民主化,後者則為了『統一』中國,一些基本人權必須犧牲,他在此兩種立場上掙扎,天人交戰。」

​李登輝大概是在國民黨裡面待久了,作風難免有宮廷政治的一面,例如遣特使(黃石城)邀密會,或是在2000年連戰敗選前夕,仍窩在「連戰必勝」的決策舒適圈裡面出不來(威權領袖到了晚年往往不免落入此窠臼),都顯示了李登輝是宮廷政治的玩家,卻也是其囚徒。

​而李登輝亦有氣量狹窄的一面,因為與彭明敏對台獨一事的見解不同,彭明敏曾經發表文章批判李登輝,讓李登輝非常不快,「數年彼此忌避」。

​但​他也絕不吝惜讚揚李登輝「主政成功,有形無形功勞甚大,相信在台灣歷史上,必將永久佔有偉大地位。」「人生總有終點。雙方交情曾有起落。惟他去世,給我衝擊,使我悲傷。兩人間種種,回憶湧出,感慨萬千。」

​也許彭、李兩人自己不這麼覺得,但在本土政權支持者的我們看來,彭李之間是有默契的。或許真的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兩人雖然不是非常緊密地互動,甚至有時刻意保持距離,但在同一個遠大的目標下,兩個人分進合擊,各自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如今兩人皆已作古,我們這些後輩序小,說什麼都只是亂亂講話、唐突先賢而已。但願兩人在天國裡、在上帝的看顧下,還有機會一起坐下來喝杯茶,俯瞰台灣這塊土地,發展成了怎麼樣的國家。

​(圖片來源:彭明敏文教基金會)

< 資料來源:蕪菁雜誌引用網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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