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二二八遭遇

 

小時候,在聽聞先祖母講到這段發生在我家的歷史時,總會咬牙切齒,憤恨難平,久久不能自已,事情過程如下:

先祖聽說台北因輯煙而發生嚴重的官民衝突,造成不幸的傷亡事件(即史稱的228事件),沒想到此一事件,竟會延燒到全台,連交通不便,甚至可稱之為鳥不生蛋的偏遠地區屏東滿州鄉,也無法倖免。

當事件延燒到南部地區時,先祖父曾貴春是當時的滿州鄉長,也是學校的老師(日治時代的台南師範畢業),先父(曾昭雄)正在台南師範求學,還是學生,剛好回鄉休假,那時有人來我家,提醒先祖父與先父,最好儘快迴避躲藏,因為阿山仔(當時台灣民間對大陸來台軍人的稱呼)一路南下隨興抓人,尤其是地方人士或知識份子,但先祖父認為,台灣已光復,國民政府軍剛接收台灣,他頂天立地,光明磊落,沒做甚麼對不起國家社會的事,更沒帶頭找人抗議,應該沒事才對,所以沒逃避或躲藏,依然照平常一樣,過著處理公務與教書的日子。

沒想到,當大隊軍人一到滿州,據先祖母(曾鐘庚妹)的口述,那些軍人先踹開我家的大門,拿著槍,向她大聲喊:「錢!錢!錢!」,先祖母受的是日本教育,當時只會講日語和客家語和台語,一聽到「錢!」,誤以為軍人講的是台語發音的「槍!」,就急忙搖動雙手,說道:「呣!呣!我家沒藏槍!」,那些軍人眼看無法溝通,就自行在家裡,到處翻箱倒櫃,把值錢的東西通通拿走,先祖母形容,那些軍人,簡直就是土匪,絲毫沒有軍人樣,假藉抓叛亂份子之名,行打家劫舍之實,明目張膽地侵門踏戶,進行搶劫。據先父描述,我家有一把祖傳的短劍,雕工細膩,是價值非凡的藝術品,已傳了五代,也被搶走,霎時,先祖本來以為已脫離異族統治,回歸祖國懷抱的喜悅心情,頓時消失一空,轉成無奈與憤怒!

當那些土匪軍人把家裡搜刮完畢後,還貪得無厭,認為我家房子寬廣,先祖父又是地方有名人士,應該還有其他錢財,藏在不為人知的地方,便要脅祖父,把所有的財物通通交出,完全一副不留餘地,要吃乾抹淨的嘴臉,先祖父苦苦哀求,表示已經沒有了,求他們高抬貴手,放過一馬,然而,土匪又非慈善份子,已認定先祖父有暗槓的財物,接著竟然把先祖父綁在神明廳八仙桌(見相片1)的桌腳下,嚴刑拷打,沒多久,另一批土匪軍人,又從外面抓來當時鄉內的唯一醫生(滿州鄉的名醫)許祖㔤,進入我家。許醫師是遠從澎湖來偏鄉的滿州懸壺濟世,行醫救人,據說他的觀念和先祖父一樣,認為他只是盡本份在行醫,又沒做甚麼壞事,應該會沒事,沒想到竟然無故被抓。和先祖父一樣,許醫師被綁在八仙桌的另一邊桌腳,等待許醫生的家人拿錢來贖。

等了一會兒,眼見毫無動靜,便把先祖父與許醫生綑綁,帶往恆春,臨走前撂下狠話,表示若幾天內沒拿錢來贖,就把他們直接槍斃,這種行徑,簡直比綁架勒索的匪徒還要惡質,因為他們拿不到錢,就直接撕票,還不怕人家看到他們的嘴臉,更不會受到任何制裁,可以氣囂張地吃香喝辣,真是窮凶惡極。

 

(相片1)我家的神明廳,先祖父和許祖㔤醫師分別被綁在兩邊的桌腳

 

然而沒多久,就傳來不幸的消息,那位許醫生,在村外的敬聖亭(當地人稱為字紙亭,乃客家人對寫有文字的書本紙張,不丟棄在垃圾桶,直接燒化,表示對知識的敬重)(見相片2),被當場槍決,曝屍野外,先祖父則被帶往恆春,或許那些土匪軍人認為,許醫生來自遠方的澎湖,應該沒甚麼油水可榨,帶到恆春也沒用,只是累贅一個,所以在出滿州村時,就乾脆槍殺丟棄,只抓先祖父一人,靜待先祖母的表現再做決定。那些把手無寸鐵的百姓當提款機,更把無辜的人命當垃圾一樣的,想打便打,想殺就殺的軍人,不難想像,這種毫無軍紀的軍隊,會從中國大陸戰敗而逃亡到台灣來,並非沒理由。

 (相片2)  村外的敬聖亭

 

當先祖母聽聞許醫師剛出庄頭,就被槍殺,只剩先祖父被帶往恆春的消息,怕他遭遇不測,只好把她僅存的私房錢,全數拿出,又怕那些軍人嫌少不接受,會害了先祖父沒命回家,所以再向所有親友借貸,不知拿了多少,已不可考,反正是多到可以讓先祖父被放回家的金額,才結束這場假藉抓叛亂份子,卻是行綁票勒索的驚魂記。

再據先父的口述,當所謂的政府軍,藉掃除叛亂份子入庄時,先父與他的同學見苗頭不對,相伴躲到滿州後山,大約一週不敢下山,靠著摘野菜與野果度日,一週後,他們由山上往下看,覺得似乎已風平浪靜,便悄悄下山,想由家的後門進入,找吃的東西果腹,當路過國小的圍牆時(見相片3),先父的同學覺得尿急,所以就在圍牆邊解放,先父則慢慢走向自家後門,忽然,有兩位軍人從國小內衝出,先父一面往巷弄狂奔,一面呼叫同學,無奈慢了一步,先父雖然逃離,卻眼睜睜看著同學被抓走,先父一面拭淚,一面靠著熟識的巷弄地形,再逃往後山躲藏。當事件結束後,先父狂找他的同學,無奈已人間蒸發,至今完全沒有消息,先父口述到此,無奈與懷念同學之情,躍然於臉上,令人不勝唏噓。

 (相片3) 國小圍牆現況

 

以上是二二八事件發生後,由先祖母與先父口述,發生在我家的真實事件。

 

附記:二二八之恆春哭牆

  二二八事件發生後的恆春地區,家庭因為這事件而慘遭無妄之災,甚至被扣上莫須有罪名(其實是沒錢給穿軍裝的綁匪)被槍斃的,不計其數,但在當時官方的壓力下,大家噤若寒蟬,正確數字已不考,然而,由恆春哭牆的彈孔數推算,應該不少。

  為何這面牆,會有恆春哭牆之外號?據說,這面牆就是槍斃所謂叛亂份子,實際卻是家人無法籌錢贖人的地方,甚至把人槍殺後,還不准家人收屍,百姓不敢反抗,只好在半夜時分,到親人往生處,撫屍痛哭,說來真令人鼻酸。

  不過,也有人說,那些是二戰時,美軍的飛機打的彈孔,如果是飛機打的,因為飛機的速度必須快,否則會墜機,所以,彈孔不會如此多又密,佈滿整面牆,試想,恆春建城後,只有遇過二戰與二二八事件,並無其他重大事件,去除二戰,就剩二二八而已,況且,若真是美國軍機打的槍孔,有甚麼好哭的,又何來哭牆之說?因此,毋庸置疑,槍孔是二二八處決百姓(說是撕票也很真實)所造成的。

  然而,原本彈痕累累的哭牆,也是恆春的歷史見證,卻被不知哪個腦殘的單位,託人用石灰與水泥,把彈孔抹平,由於彈孔太多,抹到將近一半,眼看歷史遺跡就要消失,剛好被路過的恆春文史專家(念吉成先生)發現,立刻喝令工人停止,並往上呈報,這才把哭牆保留下來,然而彈孔已消失一大半,聽說有關單位要查辦,是哪個機關叫人去破壞的?但至今卻不了了之。(見相片4) 現在的哭牆,已失去原味,真是可悲可恨,好在,早期我帶古城導覽時,有拍下哭牆的原貌(見相片5),若與現在的哭牆(相片6)相比較,真是令人扼腕。

相片4     <當時的新聞報導>

(相片5) 哭牆原貌

(相片6 )  被破壞後的哭牆

 

 作者 曾宏泰(恆春地方文史工作者,地方史蹟解說老師)

< 資料來源:《芋傳媒》引用網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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