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次令人悲傷的慰喪。

去這家慰喪並不在預期。我今天跟著家裡的兄弟姊妹前往親戚家慰喪，看見同一條巷子的鄰居也在辦喪事，所以就順道致哀弔唁。

依照部落的慣俗，我們還是去雜貨店買了白米、飲料、沙拉油這些慰問品帶去。喪家86歲的老父親說他什麼也沒有，不能白白受禮，拿了自己畫的「鈔票」做為回禮，希望我們不要嫌棄。

我一方面覺得「驚奇」，一方面覺得「假鈔」畫得很棒。

一同來慰喪的部落親友說，55歲的往生者患有精神障礙，他86歲的父親擔憂對部落造成困擾，多年來一直由他關起來照顧，也強烈拒絕外界的關心。

早期，老父親還能夠到山上耕種務農，這些年兒子精神狀況愈來愈嚴重之後，他就幾乎足不出戶，把自己和孩子關起來作伴。

部落親友們說，這位老父親為了照顧兒子，完全沒有「現金」收入；也因為不拿出任何證件，以致沒辦任何證明，甚至可能也沒有健保，只知道他長年洗冷水澡，從來沒有看病，僅靠部落提供「物資」救濟，這幾年文健站幫忙「送餐」，勉強過日子。

孩子安息，老父親沒有告訴鄰舍，孤獨的陪伴，直到送餐人員發現。

聽完這個令人悲傷的故事，我進去瞻仰孩子遺容。老父親安靜的坐著，我無法揣度他的心情。看著家徒四壁，沒有傢俱，連個睡覺的床板都沒有，我心想，這對父子除了彼此以外什麼都沒有。他們看似把自己關起來，看似一無所有，也或許，比起有些人獨自守著所擁有的東西不放，被無止盡的欲望綑綁，彷彿活在監獄裡，他們才是真正自由的人！

於是，我握緊他的手，擁抱片刻，告訴他：「你的石板屋好漂亮，是部落最棒的房子，大家的石板屋都拆了，蓋起現代房子，只有您最聰明，拒絕用文明來摧毀文化，我們才能過看到這麼棒的房子留下來。謝謝您！」

我不是安慰他，而是看見自己的貧乏。看著他用文明的鉛筆畫出鈔票，表現人類被世界囚禁的事實，投影著想要從巨大的生活下逃脫的渴望，我悲傷得不能自己。

真的，沒有一種活著是浪費的，每一種活著都是值得的。一個照顧精神障礙兒子一生的老父親，去凝望一無所有這件事本身，就是人活著最大的意義和價值吧。

從此，他就是一個人。

我希望有機會一起整理他的石板屋，讓他知道，有一天他離開這個世上，他的石板屋會一直被保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