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廿五日

 

1895年,清朝戰敗,台灣被割給日本,硬生生地剝離中國。然,不可諱言地,一代人下來,某種程度卻也活跳跳地融入日本。直到1945年戰後,又某種程度興沖沖地(被)加入中國;李筱峰教授曾在我的節目上給電視機前的觀眾看一張當時台灣人連國旗都掛反的歡迎布條之照片。

十月廿五日,我們那一輩的人應該都還記得,從小,這一天就叫作「台灣光復節」,都知道,家家戶戶掛國旗,張燈結綵喜洋洋,是一定要的。有些地方,管區警察還會騎著腳踏車挨家挨戶地問:「國旗呢?國旗呢?掛了沒?」,大人、小孩老遠就齊聲答説:
「掛了!掛了!」。

然而,很多年、很多年過後,我們才知道:那個戒嚴兼白色恐怖的年代,除了國旗掛了,其實,還有很多國人也掛了。本省人、外省人,- 不是張燈結綵喜洋洋,而是被張牙舞爪血淋淋的「本省掛」和「外省掛」了。當然,還有原住民。

「台灣光復節」這個節裏的動詞是「光復」,受詞是「台灣」,至於隱在後面看不到的主詞是誰呢?不必問,就是所謂「播遷」來台的中華民國「黨國政府」- 但,請注意,是「政府」及部分「人民」,而非整個包含「人民、土地、政府、主權」的「中華民國」。政府倉惶東渡,絕大部分的土地和人民都不得不讓渡了。

後來,隨著民主化的擴展,戒嚴三十八年後,台灣主體性漸趨成熟而與中國代表性漸行漸遠。「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不再理所當然,而是倍受質疑,終致逐步淘汰。至此,「台灣光復節」其實就該對應「客體成主體」的形勢而改稱「台灣到底被誰光復節」了,否則一問起到底誰光復誰,總有絲「受詞也是主詞的一部份」的違和感。這是一個漫長而必經的剝離過程,所幸並未血淋淋,雖然很多人也不那麼喜洋洋。「台灣光復節」,俱往矣!

倒是,就在此時此刻,其實所有台灣人都應該關注另一個「十月廿五日」:一九七一年十月廿五日!就在這一天,聯合國大會投票通過2758決議案,確定「逐出蔣介石在聯合國的代表,空出來的位子改由中華人民共和國派代表接收並由之代表 ‘中國’」。

對當時的「中華民國」來説,那其實也是一段從聯合國剝離的過程,絕非一朝一夕之故。自此,潰存的中華民國流浪在聯合國之外,徘徊在「光復南路」和「光復北路」間尋覓「光復大陸」而不可得,直到1987年解嚴後乃逐漸與台灣貼合為一,甚至説「ROC」已溶/融為「TAIWAN 」的一部分而心手相連共同捍衛自由民主的家園,亦不為過。大陸型的中華文化與海洋型的台灣文化,再加上原著民文化,形塑出極具特色的多元文化,佐以自由、民主的元素,於今乃成彷若吾人心頭一塊肉的國家樣貌,- 一塊即便動脈會剝離,但再也不容切割掉的心頭肉!

*
我這趟再度出使德國三年多來,已多次聽到德籍友人問起:1971年10月25日前,台灣本有機會留在聯合國,為何蔣介石總統不接受,而寧願整個台灣被排斥在外,導致已是民主燈塔的台灣至今還被孤立在外?
我說:若他當時接受該「中國代表權譲出來,但台灣可以留下來」的方案,那,他就代表不了中國了,而不能代表中國了,他還有什麼理由繼續戒嚴?不能戒嚴了,他還能代表台灣多久呢?不這樣答,我還能說什麼呢?

此時此刻,忽想起「光復香港 時代革命」這悲涼八個字。煞時,意識到「光復香港」乃「未來式」,而「香港光復」已是「完成式」,那塊心頭肉頓時彷佛有接受到他們傷口隱隱作痛的感覺。

< 資料來源:謝志偉粉絲頁引用網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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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謝志偉

謝志偉
東吳大學德文系教授,現任台灣駐德國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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