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之夢的洗腦神曲?──讀李敏勇異類小說

 

李敏勇筆下,彭明敏(左)、李登輝(右)是兩個出身不同階層的本土菁英,他們雖然走的是不同的崎嶇山路,但卻殊途同歸,因為他們有共同的夢。圖/擷自財團法人彭明敏文教基金會

李敏勇筆下,彭明敏(左)、李登輝(右)是兩個出身不同階層的本土菁英,他們雖然走的是不同的崎嶇山路,但卻殊途同歸,因為他們有共同的夢。圖/擷自財團法人彭明敏文教基金會

 

在吳錦發新書發表會台北會場上,我「巧遇」了李敏勇,短暫交談後,竟衍生我對李敏勇最近發表幾篇小說,如迷霧般的隨想。這些小說,無法歸類,我只能以「異類」來形容。

究竟認識李敏勇有多久了?打破頭也找不出明確答案。印象中,他是詩人、詩評論者和文化評論的多產、多棲作家,也參與許多社會和人權運動,是綠營在文化界指標性的知名人士,只是我腦海中從沒將他與「小說」連結在一起。

最先抽取閱讀的是以筆名李紀發表的「渴望死去的男人」(2020.12.27聯合報),冥冥中似乎對我預示著什麼,但我卻道不清、說不明。小說的主角是施明正、施明德兄弟,這是真實存在的人物,我也曾經與他倆有過頻繁的互動。真實與虛構並存,這是所謂「私小說」的特色,但問題是李敏勇想要借這樣的酒杯,澆灌什麼樣的塊壘?心中同時浮現的疑問是,曾當過記者的李敏勇,究竟寫的是「人物特寫」,抑或是「私小說」?

結緣施明正,種因於鍾肇政、鍾延豪父子,第一次到忠孝東路推拿工作室拜訪,也是鍾延豪親自帶著我前往。稍後,我轉往自立晚報擔任政治記者,在濟南路報社辦公室發完稿後,大概接近中午,也都習慣性步行到施明正工作室與他聊天說地,過中午後再轉往其他標的串門子、聊天,進行外勤採訪記者的例行任務。

正是因為鍾肇政父子的關係,施明正不僅對我另眼看待,還對我推心置腹,跟我講了許多他們兄弟的恩怨糾葛,尤其對「美麗島戰神」施明德,他更有諸多怨念,我則如聽「傳奇」般,點頭應和不多言。

施明德服刑期間,一再以「絕食」手段進行抗爭,因而被移往三軍總醫院「戒護就醫」,某日,當年美麗島雜誌社長黃天福(前民進黨主席黃信介之弟)致電給我,他透露已安排前往三軍總醫院會見施明德,希望我暗中陪同他前去,事後幫他在媒體上撰寫新聞刷存在感。我如約前往後,依照約定寫稿,在自立晚報出刊後,果然引起風波。

出乎意料的是,竟然有施家兄弟的死忠支持者,指控我居心叵測,蓄意要害死施明德云云,同時還醞釀要糾眾抬棺到報社抗議。報社高層對此相當重視,要求我深入了解幕後原因,並化解危機。

我第一時間到工作室找施明正,他表示不會懷疑我的居心,但他也很想知曉背後是否有隱藏不可告人玄機?我當下致電黃天福,向他詢問是否衍生誤會?黃表示,一切都按照施明德的要求安排,事後施明德也對衍生的媒體連鎖效應表達肯定和感謝的意思,怎會有人無事生非要到自立晚報抬棺抗議?施明正當場打了幾通電話後,也向我表示歉意,並遏阻支持者不要惹事!

此突兀事件,讓我和施明正間的互信產生了間隙,加上稍後我從自立晚報轉進自由時報擔任黨政記者,且施明德也獲李登輝總統特赦出獄,掀起一波嶄新的政治浪潮,我到處奔走跑新聞、疲於奔命,因而就很少與施明正互動,倒是與擔任民進黨主席的施明德互動頻繁了!

反抗體制寧死不屈

勇敢或懦弱,要如何定義?拿槍砲或糾眾反抗黨國威權體制,算是勇敢嗎?拿筆劍透過詩、小說、畫畫等不同形式反抗國家體制暴力,究竟是勇敢或懦弱?當施明正以自我模式絕食死亡時,「美麗島戰神」施明德稱呼他哥哥是「勇者」,你會認同嗎?翻閱著李敏勇的小說「渴望死去的男人」,我的腦海浮現更多個人特殊記憶斷片,我內心最深處那根弦被深深觸動,我究竟是被小說「感動」?抑或是被自己的記憶「震撼」?我不自覺淚眼模糊,一切似乎都說不清、道不明了!

2020年9月20日發表於自由副刊的「父親的安魂曲」和「文學台灣」一一六期的「蒼鷹之影」(2020,10),雖然乘載著李敏勇個人強烈的歷史觀和企圖心,但我閱讀時卻能夠「保持距離,以策安全」。當然,觸動和感動還是很強烈,只是我沒那麼濫情和傷感了!

「距離」果真會衍生「美感」效應?「父親的安魂曲」是相當典型的台灣菁英「祖國夢」破滅,個人受迫害沒了生命,家屬也受盡坎坷折磨,他們對黨國威權暴力的質疑、反抗,早已是公開的秘密,透過李敏勇小說,再三回味他們的故事和品味他們生命的酸甜苦辣,我的感覺是沉重,再沉重。李敏勇下筆時,大多是白描,沒有加油添醋,對文化認同和國家認同頻率一樣的閱讀者,當然是「直球對決」、觸動心弦,但對那些頻率不同的人,他們或恐咬一口就吐到地上吧?

「蒼鷹之影」講述的是台灣近代史最具爭議性的辜家故事,且敘事觀點聚焦在辜寬敏身上。辜家從辜顯榮接引日軍進入台北城,成為入侵的統治者幫凶而崛起,他們在日本殖民統治時期吃香喝辣,沒人感到意外,吊詭的是,中華民國流亡政府在台灣建構威權統治體制,辜家大多數人也高居廟堂跟隨蔣家父子吃香喝辣。

辜蔣秘會政壇掀波

一生習慣「逆風而行」的辜寬敏,確實是辜家族的異數。年輕時因緣際會逃脫二二八事件的政治捕獵,輾轉往日本參與了台獨運動,成為站在頂端的領導頭領,卻不甘寂寞私自潛行回台灣與時任行政院長的蔣經國「秘會」,引爆軒然大波,他也被台獨聯盟「開除」盟籍。

「反攻大陸」、「漢賊不兩立」等迷思,對中華民國流亡政府的統治正當性和所謂「道統」的建構,具備何種功能性和實用性,辜寬敏真的會看不清、道不明?辜寬敏果真是「天真無邪」幫英國駐日大使傳話?抑或另有不可告人內幕玄機?許多跟辜寬敏有第一手接觸的「同志」,都異口同聲表示,搞政治的人,絕對不會是涉世未深、天真無邪的人!

新聞記者的「人物特寫」很好搞嗎?真正的行家知曉,其實那裡面的「水很深」,寫的好、寫的傳神,更要讓讀者有所觸動和感動,沒有相當的功力是很難達成目標的。李敏勇看似「直球對決」的寫作筆法,真正的目的是想衍生「洗腦神曲」的連鎖性效應!反威權體制的藝文創作者、祖國夢幻滅的二二八受難菁英、台獨運動大老,李敏勇的角色選取確實「苦心孤詣」、「用心良苦」,但這只是開胃菜,端上檯面的主菜是李登輝、彭明敏台灣民主進程兩大指標性人物。

前總統李登輝於2020年7月30日辭世,追思告別禮拜於9月19日舉行,「夢二途」卻在9月14日立即在蘋果日報連續刊出六天,李敏勇對於特殊時空感和新聞熱度的敏感掌握,確實精準和猛辣。然而,李登輝個人的歷史定位,果真就此「蓋棺論定」?台灣人未竟的國家之夢,也會一路開綠燈向前狂犇?

「生為台灣人的悲哀」與「生為台灣人的幸福」,究竟距離有多遠?為何土生土長台灣頂端菁英的共同命運,會被「場所論」制約?1920年代出生時,他們沒有選擇的成為日本國民,殖民統治的鐵蹄踐踏他們的尊嚴,諸多欺凌和不公平處遇,他們衍生了「祖國夢」。

1945年8月,擋不住兩顆原子彈的虐嚇,日本天皇終於宣布戰敗和無條件投降,隨後,台灣也被戰勝國代表接收了,本地住民因緣際會也就變成中華民國國民了。祖國來了,但這卻是另一個噩夢的開端。

二二八事件是突兀、偶發的悲劇?抑或是「場所論」制約的歷史必然?「祖國夢」為何幻滅?祖國軍隊來了,不僅大肆捕殺本土菁英,稍後進行的「清鄉」,更是濫殺無辜、倒行逆施,諸多受難家屬當然與祖國漸行漸遠!

禍害億萬生靈、纏鬥恁久的中國內戰,1949年終於分出高下,在共產黨「鄉村包圍城市」的大戰略逆襲,國民黨全面性潰敗、四處奔逃,「中華民國」也被「中華人民共和國」北京政權取代,中華民國流亡政府轉進到台灣苟延殘喘,幸有美國政府暗中使力支持,才留下一口氣。


前總統李登輝與前資政辜寬敏,於2016台教會募款餐會。圖/張家銘攝,民報資料照

 

彭明敏李登輝殊途同歸

中華民國在台灣「流亡政府」的實質操控者,正是世界知名的「強人」(gun man)蔣介石,這是典型的「槍桿子出政權」,蔣介石逝世後,政權隨即轉移到其子蔣經國手上。為了鞏固、深化黨國威權獨裁體制,台灣本土菁英往往成了蔣家父子的犧牲祭品,他們有時會拉攏特定人士成「樣本」,必要時也會加以粗暴鎮壓或虐殺,彭明敏的人生軌跡,就是典型案例。

李敏勇的神來之筆,除了以彭明敏、李登輝兩個出身不同階層的本土菁英當對照組,出身豪門的彭明敏是紳士型人物,李登輝出身中下層,是武士型人物,他們雖然走的是不同的崎嶇山路,但卻殊途同歸,因為他們有共同的夢。

李敏勇鐵口直斷指出:「李登輝與彭明敏對台灣都有夢,分別從日本京都帝大和東京帝大回到台灣,都進入台北帝大改制的台大完成大學學業,而且成為朋友,在政治、經濟、法律三系的三三會,留下跨越兩個國度的台灣青年共同夢想的點點滴滴。曾經激烈批判中國國民黨政府的李登輝加入這個黨;但曾被蔣介石倚重,視為台灣國際問題重要智囊的學界之星彭明敏,卻識破黨國流亡殖民性的荒謬,號召台灣人民展開自救運動,成為階下囚、被軟禁著。彭明敏知道李登輝和他對台灣有共同的夢,但選擇走不一樣的路。即使入黨,但他的心應該不會變。」

當前的台灣社會,是認同紛歧的特殊狀態,李登輝的國家定位和歷史地位,也存在兩極化評價,彭明敏認為李登輝內心應該有台灣人的自我與中國國民黨員的自我,不停地交戰,毅然背上十字架,走上雙重人格者的道路,相對的,李敏勇認為彭明敏拒絕當蔣介石的樣板和棋子,走上一條「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悲壯道路!

透過李登輝、彭明敏跨越兩個國度的人生軌跡,「夢二途」彰顯了台灣國家之夢的歷史必然和應然,李敏勇的用心良苦和苦心孤詣,已昭然若揭!吊詭的是,李敏勇是否在「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國家之夢,究竟是台灣人菁英的共同、共有的夢?還是僅有極少數人獨有的夢?李敏勇通過「巧門」,將許多結論視為理所當然,且不需進行論辯,就像許多「洗腦神曲」,透過簡單節奏、音符,對同溫層進行「催眠」,但問題是,同溫層以外的人士會「買單」嗎?

「小說」文類的基本要件是虛構與真實相互交錯,但李登輝、彭明敏兩人的人生軌跡,雖然是互相交錯,時而相知相惜,時而背對背走向不同的道路,這除了真實外,還能有虛構的成分嗎?如果都是真實,這豈不是新聞記者的「人物特寫」?「夢二途」所以得歸類為「小說」,且是「異類小說」,關鍵在於李敏勇特別構建的「夢幻王國」。

例如,李敏勇先透過彭明敏的觀點,先預設李登輝要承擔台灣的宿命和生為台灣人的使命,「命中註定必須成為雙重人格者」,然後再從反面推論強調,「1970年到1971年,兩人的歷史際遇轉折,以背對背的走向遠離,一在台灣,一在海外,一在這裡,一在彼方。彭明敏也曾而對被迫成為雙重人格者的抉擇,幾個月的內心交戰、煎熬,他下決心挑戰流亡殖民黨國政權,導致自己被迫流亡出國……」彭明敏沒有成為雙重人格者,因而走上另一條悲壯的路云云。

果真如此嗎?我在新聞界闖蕩超過卅年,主跑的是政治新聞,跟李登輝、彭明敏都有直接的互動,對於他們的內心世界,我也曾耗費許多時間、心力探索,所謂「雙重人格者」的說法,我從未聽聞過,翻遍他們倆人已出版的個人傳記,也是「毫無所悉」,這明顯是李敏勇「虛構」的,但深入揣摩、探索,卻又不是毫無軌跡可尋繹。

李敏勇的「異類小說」,究竟要傳什麼樣的「道」?在一篇以「母音」為主標題的小詩輯,其中「島國」的行句有他的人生路引和憧憬:「被異族割據的時代/我們就著手建立自己的祖國/美麗島就是我們的家鄉/永遠的慈暉是藍天/撫慰我們的心」。

在詩和評論領域走過漫漫長路的李敏勇,早在1970年前後就曾以「傅敏」筆名,在知名報刊雜誌發表過一些短篇小說,結集成「情事」由圓神出版社刊行,其後中斷多年,迄2015年,才又動手寫作私小說「私の悲傷敘事詩」(九歌出版社、2019、10初版)。從這些過程,不難窺見李敏勇對於自己的寫作志業,是有著超前部署的!

李敏勇當然不是「橫空出世」的小說創作者,對於「私の悲傷敘事詩」的自我定位,李敏勇指出,「這本小說像一個戰後世代文學青年的自敘傳;更是私小說,呈現一個戰後世代文學青年的青春腐蝕畫。有某種世代像和時代像。」

李敏勇強調,以「李紀」之名,是在虛構及自敘傳的互映之中,尋求另一種形貌。當然,最重要的是,他希望讀者跳脫「李敏勇」的固定框架,俾能觸動更多的心弦,創拓更多的想像空間。

< 資料來源:《民報》【專文】引用網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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