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仕紳的人生道路

《旅途:三老爺林獻堂的生活日常》:現代仕紳的人生道路

  《旅途:三老爺林獻堂的生活日常》這本書相當好看。作者林承俊是林獻堂的曾孫,描述了不少有關曾祖父的趣事軼聞。雖然多屬生活瑣事,卻也讓這位「臺灣議會之父」變得鮮活具體、有血有肉,而不僅只是一種抽象立場的化身。今年,適逢臺灣文化協會成立一百週年,更讓這本書的出版增加了紀念意義。

  以本書所描繪的林獻堂形象而言,「溫和」是最鮮明的人格特質。許多社會運動家都有相當尖銳的個性,態度鋒芒畢露,但林獻堂不是這樣的類型。這位投身政治社會運動的霧峰林家「三老爺」,行事風格仍然不脫傳統仕紳的色彩。他一方面與日本、國府兩代政權周旋,試圖推進體制內的政治改革,另一方面也慷慨好施、廣結善緣。

  林獻堂的受惠者範圍極廣,既有達官顯貴,也有販夫走卒。國府到來後,他挺身反對警總強制徵收霧峰鄉民的米糧(頁250);二二八事件時,他也收容了差點被憤怒群眾包圍的未來總統嚴家淦(頁250-251)。就連昔日的臺灣總督長谷川清在戰後財務困窘,向這位前殖民地社運人士低頭求援,他也一樣出手相助(頁248-249,也虧得長谷川在總督任內對林獻堂態度還算友善)。

  這樣的行為,不能單純只是用「好好先生」來解釋。在傳統的鄉土社會中,仕紳地位崇高,但相對的,也肩負濟弱扶傾、樂善好施的社會期待(雖然實際上多少人作到是另外一回事)。相當程度上,可說林獻堂仍然是在實踐這樣的社會角色。林獻堂是新舊社會之間的演化環節,既是臺灣第一代的社會運動家,同時也是末代的「員外老爺」。

  不過,林獻堂也不是毫無原則的濫好人,同樣有他露出稜角的時候。一個著名事例,就是他得知連橫附和總督府的鴉片特許政策後勃然大怒,主張開除連橫的櫟社(當時臺灣的重要詩社)社員資格,並對連橫作出以下指責:

「(連橫)誣衊我先民,以作趨媚巴結,而又獎勵人人須吸阿片(鴉片),似此寡廉喪恥之輩,何云不汙損本社名譽?」

(《灌園先生日記》,1930年3月13日)

  另外,他也曾在受邀前往民眾黨(原版的那個)中央執行委員會致詞時,當眾斥責民眾黨人隨地便溺、不成體統,可以想像當時場面之尷尬:

「(蔣)渭水請講話。余先述欽佩議事之熱心…次言自治須由一身自治始,若一身不能自治,我黨、我臺灣何能自治?如目下諸君均在階前小便,於衛生上不潔,於體裁上亦甚不雅觀,此豈非不能自治之明證乎?」

(《灌園先生日記》,1929年11月10日)

  然而,不論是他的溫和也好,強硬也好,在當時背景下都有侷限性。議會政治是政治共同體的一種組織形式,要讓這樣的組織形式成為可能,首先必須存在一個足以支持議會運作的政治共同體。國之不存,憲政焉附?而這一點,恰恰就是這位「臺灣議會之父」解決不了的問題。雖然他花費大半生提倡議會政治,但卻沒有辦法找到屬於自己的國族。

  林獻堂應該多少有意識到自己的侷限性,但卻無法提出解決之道。就一般世俗觀點而言,這位豪門巨紳無疑屬於人生勝利組,但他筆下卻時時流露出自認失敗者的苦悶,或許就與這種無能為力的心情有關。從他在1940年的這幾句詩,可以一窺他當時的心境(節錄):

一局殘棋懶再看,誤將敗著欲求安。

此時尚敢圖非分,來日方知更大難。

(《全臺詩》,冊33頁68;原載《臺灣新民報》1940年8月27日第8版)

  「來日方知更大難」這句詩,彷彿讖言一樣預示了他後來的遭遇。1947年,他雖然沒有在二二八事件被殺,但也差一點被國府列為叛逆。1949年,林獻堂以治病名義飛往東京,從此終生流亡日本。雖然他在接到蔣介石要他回臺的來信後,可能一度有所猶豫(頁223),但最終還是拒絕重返故土,寧可待在這個他曾與之周旋數十年的國度。

  1955年,國府派出蔡培火這位昔日與林獻堂一起對抗日本人的戰友,再次赴日遊說他返臺,向來溫和圓融的林獻堂,作出了決絕強硬的答覆:

「(臺灣)非僅危亂而已,概無法律,一任蔣氏之生殺與奪,我若歸去,無異籠中之雞也。」

(《灌園先生日記》,1955年10月14日)

  1956年,這位歷經清帝、日帝、國府三代的臺灣仕紳在東京病逝,年74歲。

(以上引文若無特別註明,均指《旅途:三老爺林獻堂的生活日常》一書。)

可能是顯示的文字是「加金 金 三老爺林獻堂的生活日常 林承俊著」的圖像

 

< 資料來源:一個律師的筆記本引用網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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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陳怡凱

陳怡凱
陳怡凱律師,台大法律系、法律研究所畢業,現服務於元鴻法律事務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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