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冠明透過文學與歷史對話

序江冠明《跟著風往前走》

 

江冠明透過文學與歷史對話——江冠明《跟著風往前走》。圖/李筱峰提供、擷自江冠明臉書,民報合成

江冠明透過文學與歷史對話——江冠明《跟著風往前走》。圖/李筱峰提供、擷自江冠明臉書,民報合成

 

2020年的歲末,武漢肺炎的疫情仍肆虐全球,北台灣更遭逢寒流侵襲。我在12月30日的臉書上寫了以下的感言:

「在生活中,我一向不喜歡隨眾趕流行,我是一個「大家都怎樣,我就偏偏不怎樣」的人。例如,一般人買東西,一定要選名牌,我就偏偏不買名牌。如果人人都只買名牌,那不就告訴那些新創業的人你們別想活吧?再例如,要過年了,許多人就非聚眾跨年不可,毫不在乎疫情。我偏偏就要一個人躲在家裡讀小說。而且人家讀小說,就一定要選所謂「名家」的小說來讀,但我偏偏就要選江冠明的小說來讀。怎樣?江冠明的小說,會輸給「名家」嗎?你們沒讀過怎麼知道?」

在跨年之夜,我一個人躲在家裡讀完江冠明的書稿《跟著風往前走》。

冠明兄的作品,是詩,是散文,也是小說,更是歷史。

冠明全書的大部分文章,隨便挑一段起來讀,都像是一首詩。

書中每一篇的行文,又都是優雅的散文,其中〈跟著風往前走〉還得過聯合報的散文首獎。

書中更有小說的想像,如〈遇見花岡一郎〉、〈戰地日記〉、〈奔向前方〉。

總之,全書涵蓋報導文學、散文、小說等手法,是幽美又浪漫的文學手筆。

而這些幽美又浪漫的手筆,則都圍繞在一個歷史事件的軸心,那就是霧社事件。

說到歷史,我不期然想起我當年在歷史研究所的往事。我初入史研所時,我選修張玉法教授的「中國現代史專題研究」,初上課不久的有一天,張老師在全班同學面前說:「筱峰,你文筆太好,不適合寫歷史!」此話一出,全班一陣笑聲。一個學期下來,有一天張玉法老師又宣布:「筱峰現在的文筆,可以寫歷史了。」張教授的話,是褒還是貶呢?其實老師的意思無所謂褒貶,他是要告訴我們,史學論文的書寫不要用華麗的辭藻,不需要澎湃的感情,要盡量以無顏色的中性文字來論述,當然這是就歷史論文而言。

張老師的話,讓我想起斯賓諾莎的一句話–「不笑,不悲,不怒,只是理解」。

從「文筆太好,不適合寫歷史」到「現在文筆可以寫歷史了」的過程,我克制了許多感性與情緒,完成畢業論文。然而,寫完論文,我彷彿還是骨鯁在喉,無法表達我的內心世界。

面對歷史,並不是都要用冷酷的論文形式去處理,那會顯得無血無肉。歷史如果不能拿來和現實對話,歷史的價值會減損很多,歷史也就很難發揮固結人群的作用。

試看江冠明在書中透過一位泰雅青年的話,讓歷史與現實對話:

你看我的祖父站在莫那魯道旁邊,他穿著傳統衣服跟日本人作戰,我的父親穿日本軍服唱日本歌跟中國人、美國人作戰,我穿的中國軍隊衣服,我們三代穿不同國家衣服唱不同歌謠有不同語言的名字,為不同族群作戰,有趣吧!

這段古今對話,足發人深省。

再說,所有的歷史課題並非都有一手的直接史料來幫我們佐證,在遇到史料「不足徵也」的時候,就要有設身處地的想像去做歷史解釋。冠明在〈遇見花岡一郎〉的作品中,發揮了極富創造力的想像,雖號稱小說,卻給史家提供了極好的「設身處地的歷史解釋」。文中,冠明說:「彷彿陷入謎咒的夢境,我開始沈思花岡一郎與二郎生前最後幾個小時的世界,有如小說家和編劇虛構一段故事情節,虛擬劇中人物的風格和思想。我發覺,花岡一郎的死,是困惑人類歷史的謎題!也是讓意志與意識迷亂的課題。」

在〈遇見花岡一郎〉中,冠明替花崗一郎的角色與心境,做了歷史的詮釋:

花岡一郎充滿知識青年的活力,在西式教育的啟蒙中,他渴望越過層層疊疊的故鄉山巒,奔馳向新世界的原野。這是我對花岡一郎青年生命的想像。
   
自從考上台中師範,成為霧社地區泰雅族人的模範生後,他的榮耀已經蒙上命運的坎坷。日本人把他當做是馴化原住民的指標,他一步一步邁向宿命之路,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歸鄉路。當他從台中回到埔里,越過眉溪一步步走回家時,花岡是不是這樣想呢?他的認同如何呢?是臨終前的回憶?也許是,也許 不是。這一切也許只是我的想像、我的夢罷。

這些文字出現在冠明的「小說」中,何嘗不是歷史家應有的想像與歷史解釋?

誠如冠明所提出的:

霧社事件的內部過程,有許多空白讓我無法思考推測。透過想像力,產生小說情節般的幻想,如果我是作家,想像我是莫那魯道,我的抉擇是什麼?戰!還是不戰!要戰會戰到什麼情況!全滅!無退!

這不就歷史研究者應有的「問題意識」嗎?冠明竟然在「小說」中替歷史學者進行「大哉問」。

冠明在小說中安排了一段在戲劇課堂上的話:「關於歷史事件的真假就讓歷史學者們去研究。今天課堂主題是,我們是否能找出台灣悲劇的原型。」其實,這種Q&A,何嘗不是史家在追求史實的真假之後,也應有的企圖?

在《跟著風往前走》全書中,江冠明要表達的一個重要主題,那就是霧社事件中的「死亡哲學」。

對於花崗一郎、二郎的自殺,冠明問:

在事件發生過程中,他們被雙方視為敵對者,淪為仇恨殺戮或誤會的對象。在一九三〇年代的霧社事件大變動中,他們沒有多少其他可能選擇的機會呢?至今,沒有人追問花岡二郎一家二十一口集體上吊的悲劇景象,究竟給我們什麼樣的反省呢?花岡一郎全家的死,會只是「無奈」而已嗎?

冠明回答說:

他們毅然選擇自殺,用生命承擔時代歷史給他們的評價,這是超越悲劇的沈重抉擇。」

關於霧社事件的主角莫那魯道,我曾在數年前以〈莫那魯道VS.武士道〉為題的文章,有如下的敘說:「......莫那魯道曾經在大正初年被安排到日本本土去參觀,他見識過東京的現代化,看過日本的軍校與軍事設施,他知道日本的實力。可是他為何敢帶領族人對日本在地的官憲如此痛下一擊?他不是在搞革命,他們是在外來政權的高壓殖民統治下,受盡屈辱、受進蹂躪,忍無可忍,最後將生命豁出去,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與其沒有尊嚴的活,不如莊嚴的死。在我看來,事件中充滿著「死的哲學」,他們讓欺負他們的日本官憲血濺司令台,但在敵不過日本的高砲、機槍與毒氣之下,他們選擇死亡,不受日本凌辱。他們群起上吊在樹上,去和他們的祖靈契合;花崗一郎以切腹、花崗二郎以上吊,解答了他們兩難的角色;莫那魯道最後進入深山上吊,讓日本人耗費時日才找到他的屍體。這些死亡的哲學,顯然不是曾被後藤新平譏笑為『怕死、愛錢、愛面子』的一般平地人所能了解。日本武士道中,也有一套的死的哲學。但是武士道,碰上了莫那魯道,顯然遜色了!」

霧社事件中的死亡哲學,委實讓武士道的日本人驚訝,誠如冠明在書中的一段敘述:

第一次霧社事件中,曾經有一個家族集體在一棵樹上吊,不論男女老弱婦孺將整棵樹壓到快要扭斷,日本軍警見狀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當然,霧社事件對日本的反抗,也許不只導因於生活的備受壓迫,也可能是由於他們的Gaya受到日本統治當局的破壞,冠明在書中也有注意及此。

〈誰的歷史〉是全書之中唯一不是詩、不是散、不是小說的一篇論述,卻是很有反省能力的史學論述。冠明點出一個重要的癥結:

台灣史學界並未像國外歷史研究,用多元後現代角度去詮釋歷史,還停留在國族主義的思潮,因此在所謂『繼承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的一貫思想下,霧社事件被納入在中國國族神話中...」。

我想起了國民黨政府來台後,於1953年在霧社建起莫那魯道紀念墓園。 牌坊上的對聯「永勵黄魂」的字句,充滿著國民黨式的國家圖騰和大漢沙文主義的色彩。莫那魯道還被改了漢姓「張」,被稱為「張公」。歷史被如此操弄!

冠明跳出黨國史觀,跟著泰雅青年跌莫等人上山深入霧社等地,誠如他的肺腑之言:

我感謝跌莫讓我走出書本和檔案的資料世界,跟隨他的腳步腳印,透過身體透過感覺去認識泰雅族人的生命意境,短短二三天,讓我學習泰雅族人穿越森林的腳步,深深感受『風的民族』 的生命律動。」

我也要感謝江冠明兄寫下這本亦詩、亦散文、亦小說、亦歷史的作品。斯賓諾莎那句「不笑、不悲、不怒,只是理解」,我要改成「也笑,也悲,也怒,更是理解」,這是我在寒流之中,跨年之際,讀完冠明全書的心得。


莫那·魯道銅像和後方的霧社抗日紀念碑。圖/擷自維基百科,公有領域

< 資料來源:《民報》【專欄】引用網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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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李筱峰

李筱峰
國立台北教育大學台灣文化研究所名譽教授、吳三連台灣史料基金會董事。曾任《八十年代》雜誌執行主編,報社記者、編輯、主筆;世新大學通識教育中心專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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