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沉思生命的意義到重新受洗的彭明敏教授

 

三月3日下午兩點,彭明敏教授接受我和濟南長老教會黃春生牧師一起為他施洗,而同時受洗的還有楊黃美幸姊。當這件消息傳開來後,國內外許多關心彭教授的人都有非常熱烈的反應。

認識彭教授的人都知道他是一個很冷靜又很深思的學者、政治家,他的學識能力不用我來介紹,單單是在三十八歲就擔任台大政治系主任、公法研究所主任(1961),以及在被判刑居家軟禁期間,分別獲得美國「密西根」大學和他母校加拿大「麥基爾」大學的聘書(1968),只因國民黨禁止而無法出國成行。而他幾乎可說是台灣投入政治運動者當中,足夠被稱為是個真實「政治家」少數的少數中之少數。因此他會決定受洗,確實是經過相當沉思之後才有的決定。

我認識彭教授,是很偶然的,那是在2020年11月28日,我接到出身台大精神科教授林信男長老電話告知,說和信醫院賴其萬教授問我是否可以在29日那天一起去彭教授住家一趟,因為彭教授有想知道關於生命的問題。我們就這樣約好相偕去他的住處,在場的還有楊黃美幸姊(前僑委會副主委)。彭教授開口就問說:「想了解,人死了,火化後,是不是就沒有了?若是這樣,豈不是很恐怖嗎?」這種問題已經不是醫學上的問題,而是信仰問題。我告訴他基督教信仰沒有談「死」,是談「復活」。因為復活就是超越死亡。這也是耶穌所說的:「我就是復活,就是生命。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仍然要活著;活著信我的人一定永遠不死。」(約翰福音十一:25—26)。他隨即回問說:「這樣,沒有信耶穌的人,要怎麼辦?」我說這不是我能回答的問題,因為生命的主權在上帝,是上帝在決定。但基督教信仰很清楚說信耶穌的人可獲得復活的生命。我繼續解釋所謂「復活」是有兩種層面的意義,一是死後,回到上帝身邊,在上帝的國度裡。二是活在世上,生命有改變。我舉出「盧雲」(Henri Nouwen)所說的,復活就是從現今的世界,轉換到上帝為人所準備的另一個環境;現今世界的人別離時,親人會哀傷不捨,但到上帝準備那新的地方時,那裡的人會說「我們已經替你準備好了所要住的地方」。就這樣我們一起聊了一個多小時了,其中彭教授當然也頻頻發出問題,林信男長老也會提出信仰上的看法。這是我第一次見彭教授的面,談論關於生命的問題。

一個月後的12月21日下午,我再次受邀去去彭教授住處繼續討論這項有關信仰和死後生命的問題。其實,我曾建議他到教會去參加聚會,但他並不喜歡,原因很多。最不喜歡的是傳道者看見他就要拉他坐到前面,而禮拜後,會友是搶著要跟他拍照。他喜歡靜靜地參加禮拜,他更不喜歡大家將他看成特殊對象,單就這點已經不是一般政治人物所能比擬。也因此,後來我就常去他的居所探望他,也和他討論信仰的事,其中有過兩次他是約了更多親友一起舉行家庭禮拜。我也會到和信醫院去申請特別探望,跟他說耶穌對生命所說的話,讀聖經、帶他吟唱聖詩,他總是很認真又有所準備,不閒談雜聊。

有好多時候,當彭教授的秘書吳小姐看到他似「有心事」時,就會問他說:「要不要請盧牧師來看你,為你祈禱?」彭教授總是會告訴她說:「盧牧師是屬於眾人的,不是我個人的,不要常麻煩他。」我想他會這樣說,原因很可能和他祖父彭士藏是長老教會的牧師、父親彭清靠是高雄塩埕長老教會的長老有密切關係。另外一點是他也看我在民視電視台每天主持的「這些人、這些事」節目,我也曾在節目中介紹過他祖父和父親的故事。

我深信經過一年多來的談論,雖然他的身體狀況是日趨衰弱,但所討論有關信仰的事確實有在他生命深處產生了發酵作用。

今年元月10日,秘書吳小姐來電話,說彭教授希望我能去和信醫院看他一下。我們約好隔天11日下午2點在醫院見面,我依往例辦理特別探望手續。吳秘書在醫院入口處等我,她說彭教授要求只要跟我一個人在他病房,要單獨跟我講話。因此,她要先離開。當我進入病房探望他時,他已經很虛弱地躺在病床上。我牽著他的右手,他握得很緊,並且注目盯著我,跟我說:「盧牧師,我是個罪人!」我跟他說:「我和您一樣都是罪人。但您可安心,無所不在、無所不知的上帝已經聽到您認罪的聲音了,他會赦免你的罪了。」此時他紅著眼眶再次重複所說的話。我舉路加福音第廿三章記載有兩個囚犯跟耶穌一起釘十字架的,其中一個跟耶穌懺悔,請求耶穌紀念他。於是耶穌不但赦免他,還答應要帶他一起到復活快樂的地方。他聽了眼眶含淚,第三次重複了這句認罪的話。我就又說路加福音第十八章耶穌所說的故事為例,說有兩個人到聖殿祈禱,其中一個只祈禱一句話說:「上帝啊,可憐我這個罪人!」耶穌說上帝垂聽了這個認罪的人的祈禱。聽了之後,彭教授第四次說了認罪的話。我差點掉下眼淚,因為我牧養教會直到現今這四十八年來,第一次遇到有這麼真誠認罪的人。於是我帶他作認罪的祈禱,他很用力地回應說「阿們」。迄今這件事一直迴盪在我心中。

二月28日下午,彭教授對吳秘書說他要「入道」,吳秘書對這「入道」一詞有些不解,因此,就問他「是否要信耶穌」?他點頭表示「是」。吳秘書趕緊打電話給我說這件事,我跟她說這「入道」一詞,其實就是早期台灣人對信耶穌的人說的「入教」。因此她希望我能去一趟。我約隔天3月1日下午2點到他居所,他的姪女(二哥的女兒)彭昐女士聽到我要去,也說要趕來。那時他身體已經相當虛弱,但他還是硬撐著等我。我問他是否真的要信耶穌?他很清楚且吃力又點頭地說出「要」。我跟他說:「這樣,禮拜四(3日)下午2點我過來為您施洗。」我又跟他說,他出生時一定有受過「幼兒洗禮」。他點頭表示知道這件事。我會為他再次施洗一次,是因為他有很長一段時間,一直一直在懷疑是否真的有上帝?他在思考這樣的事:若真的有上帝,為什麼會允許災難頻頻發生?

十九世紀德國哲學家「尼采」(Nietzsche),就曾公開表示說「上帝已經死了」,會發出這樣的問題,是因為看見當時基督教會領導階層者過著優渥、安適的生活,卻對民間的苦難無動於衷,視若無睹,因此發出這樣的信息,其實他是在諷刺當時的基督教會,只會說上帝是愛,卻不知道關心苦難的生命。彭教授就是在發問:若真的有上帝,怎會允許自稱是「基督徒」的蔣介石父子如此殘害台灣人的性命,特別是對不同政治理念的人,動輒抄家滅族。於是他遠離了信仰!但他的母親對他從不放棄信心,也是幫助他持續維持著信仰的重要幫手。當他因為政治理念不同遭遇苦難,甚至流亡國外時,母親每禮拜會固定一次時間打電話給他,為他祈禱。表面上看起來,他是否定了上帝,其實他跟約伯一樣,內心在向上帝呼喊「為什麼生命有苦難」。因此,當他表示要信耶穌時,其實是在宣告他已經重拾失去的信仰,重新建立和耶穌的關係,要和上帝和好。這是彭教授生命最大的轉折,也是我決定再次為他施洗之因。這時,楊黃美幸姊聽到這消息後,也說她要跟彭教授一起受洗,並且很清楚地向我表達了她的信仰告白。她是第四代信徒,也一樣是一隻迷失的羊,我也答應了。

就這樣,我請濟南長老教會黃春生牧師幫我,另外邀請東門長老教會林信男和陳桂芳長老夫婦,以及羅東長老教會林逸民長老等人,我們在3月3日下午2點去彭教授居所,吳秘書也聯絡彭教授姊姊淑媛的兒子英震、二哥女兒彭昐在場,彭教授身體雖然虛弱,但還是很正裝地坐在輪椅上。我們這樣完成了為彭教授、楊姊妹施洗的聖禮典(也包括聖餐)。

彭教授在臨終之前有過幾次曾告訴吳秘書他需要聖經,要耶穌。吳秘書因為來不及通知我,就在病房中唱「奇異恩典」給他聽。4月8日清晨5點55分,彭教授在和信醫院安息回天家。

生前,他就有留下遺囑,表示他的後事要請我為他辦理,並且清楚表明只要簡單,只有幾個至親、和信醫院醫療三位教授,和基金會成員參加即可。有好幾次去探望他時,我都明確地跟他說,我會替他辦理後事,並且會帶著他的骨骸到高雄塩光墓園安葬在他父母親的附近。4月15日早上7點,舉行入殮火化和告別禮拜。

彭教授是個相當理性在思考生命的問題,從提問生命的死,到承認自己是罪人,然後決定要重新受洗,表明他要成為耶穌救贖的對象,當他在告白自己「是個罪人」時,我是感覺到自己比他的罪更嚴重,慚愧更深。

 

 

< 資料來源:盧俊義牧師專欄引用網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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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盧俊義

盧俊義
長老教會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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