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明敏教授:才氣、勇氣、傲氣、與正氣的知識分子

彭明敏教授:一位兼具才氣、勇氣、傲氣、與正氣的知識分子

自從彭明敏教授於四月八日在我所服務的醫院過世以來,許多對彭教授的記憶不時浮現心頭,但因為尊重病人的隱私權,使我遲遲不敢貿然寫出對他老人家的追憶。前天與醫學生的床邊教學剛好到了這病房,而選用的討論室也正好是彭教授過世前幾天我們最後討論他的醫療計畫的地方。當晚夜深人靜在書房裡對彭教授的諸多追憶一時湧上心頭,就開始把點點滴滴的記憶「據實」寫出,而最後再去除不宜公諸於世的資料。

曾代表民進黨參選第一屆民選總統的前總統府資政彭明敏昨清晨辭世,享耆壽九十八歲。(資料照)

曾代表民進黨參選第一屆民選總統的前總統府資政彭明敏昨清晨辭世,享耆壽九十八歲。(資料照)

 

 

我第一次見到彭教授是在我台大醫學院醫科六年級在眼科門診實習時。算來這應該是1967年7月到1968年6月間的某個早上,我與另外一位同學拿起病歷,在候診室大聲呼叫「彭明敏」,一位身材修長的紳士應聲站起,看他西裝畢挺,一隻手插在口袋,另一隻手拿著正在翻閱的口袋型英文書,氣宇非凡。我們當時的慣例就是先由醫學生詢問病史,並做一些基本的眼科檢查,寫好病歷之後,再向當天眼科門診的指導老師報告病史以及我們所做的檢查結果,再請病人進來由老師檢查病人,並隨機教導學生們有關該病人的診斷與治療的知識。

當天的指導老師是張榮茂教授,是一位嚴肅寡言的老教授,但想不到我們報告完後,這位病人一走進來,張教授馬上站起來畢恭畢敬地向這位彭先生敬禮,這下子我與同學才感到事態嚴重。因為我們做結膜檢查時,兩人不知試了幾次,就是無法翻開他的上眼瞼,還開他玩笑說「你這人的眼皮怎麼生得這麼難翻!」他也十分有耐心地與我們合作,沒有絲毫生氣。張教授一開口就向他道歉說,「我們學生有眼不識泰山,聽說他們試了幾次還是翻不起教授的眼皮,讓你受苦真是對不起。」我現在還記得彭教授居然非常幽默地回應張教授,「我們家族有很多人都是醫生,但我今天才知道他們在學醫出道之前,都要這樣在病人身上實習,我今天總算是替家人學醫過程對病人所做的傷害來接受應得的報應吧。」這個輕鬆的笑話頓時使兩位教授開懷大笑,而我們也舒了一口氣。他看完離開以後,沈默寡言的張教授只簡單地說這位教授是台大政治系很有名的教授,我們生理學科的彭明聰教授就是他堂哥。

現在想來,彭教授出名的「台灣自救宣言」是發生在1964年9月,所以這時的他應該是已經出獄,但在被人跟蹤的軟禁狀態下。當時也沒想到幾十年後我們會在美國以及回台後還有許多的機緣。當時留下很深的印象是,台大醫院經常看到的就是小報小記者都會找院長室給予特權插隊,非但要優先看病,更不可能接受醫學生「實習」。但彭教授就是罕見的不濫用特權,有教養的高尚學者。

我醫學院畢業後在台大醫院完成住院醫師訓練以及主治醫師一年之後,1979年赴美又重新開始接受住院醫師、專研醫師訓練,之後到堪薩斯大學醫院開始我的教學、看病、研究生涯,而定居於堪薩斯市。我常去堪薩斯州的曼哈頓拜訪與家人很熟,情如兄長的堪薩斯州立大學的黃金來教授(已故)。記得有一次,黃教授以神秘的語氣問我想不想見見彭明敏教授。我說我非常景仰他,來美以後也看了他的《自由的滋味》以及一些有關他的報導,很想能夠見到他。我也與黃教授分享我在台大眼科實習的這段故事。黃教授告訴我彭教授就隱居在他家附近。於是我有機會見到他,而後來在不同的場合也見過幾次面。我對他的印象最深的是他總是非常客氣,記憶力非常好。

我在1998年回國,最先是在花蓮慈濟醫學院服務。記得到花蓮還不到一個月,就有一位彭教授的友人打電話到醫學院給我,自我介紹他姓張,住在花蓮多年,是彭教授的好朋友,彭教授希望他能在花蓮照顧我,使我感動不已。

值得一提的是彭教授是New Yorker(紐約客雜誌)的長年訂戶,自從我回來台灣之後,他如果發現當期有作者為醫師或內容與腦神經科學有關的題目,常會看完以後就寄給我,而且都要我留下來,不用還他。我就是因為這機緣成為Dr. Oliver Sachs(薩克斯醫師) 的愛讀者。這位知名的神經科醫師作家出生於英國,後來定居於美國,是《紐約客》雜誌作家,他好幾本暢銷書在台灣也都有中譯本問世。

我搬回台北以後,有幸與我的同事們照顧彭教授的一些醫學問題。其實彭教授並沒有神經科的疾病,所以我常與醫療團隊的同事們說,我的角色是「家屬」而不是醫師。隨著年紀,彭教授也有幾次住院,記得在他最後一次的出院時,我情不自禁地寫了email 給參與他的醫療照護的同事們這麼一封信,「今天中午送彭教授出院,在他上了吳小姐特別安排的可以坐輪椅直接上車的計程車,我在車窗外向他搖手致意,他也點頭揮別的霎那,我忍不住要謝謝諸位在這麼長的住院期間的病危下,使他奇蹟式地康復。一種說不出的以我們醫護團隊為榮的感覺油然而生,我要在此向照護他的團隊深表感激,我們有機會回報這位畢生為台灣奮鬥的先知,是我們應當引以為傲的。也敬請護理部主任幫我將此信轉給勞苦功高的護理同仁們。」

記得有一次他與我談及晚上睡覺常有惡夢而不得安寧,我曾經問過他,這是否與他早年深信基督,而今感到空虛,是否考慮再去接觸基督教。他也談及過去自己曾經試著到教堂參加禮拜,但當有熟人發現他時都十分驚喜,而紛紛轉頭看他,引起騷動,使他感到困擾,所以後來在我的同學林信男醫師與好友盧俊義牧師的幫忙下,在他家開了兩次家庭禮拜。事後,他問我是否喜歡這活動,我說我不是基督教徒,因此我的感受並不重要,倒是他本人的感受是我們最關心的。想不到他坦白告訴我,他很感謝林醫師與盧牧師的好意以及多位親友的參加,但他覺得這活動並沒有帶來他所希冀得到的心靈上的幫忙,也告訴我,雖然感謝大家的參與,但還是暫時就不要再繼續了。

想不到在他身體日衰,最後一次住進和信醫院時的某個清晨還不到六點時,照顧她的阿蒂打電話給我說,彭教授有事希望與我討論。他接過電話之後,告訴我他看到一個非常使他驚嚇的影像:「我看到一個很長的英文字,接著便是有一把很鋒利的大刀往我身上砸下來,我非常害怕。」彭教授在電話中顯然很激動,由於他講電話是躺著講,看起來很喘,我也聽不清楚哪個英文字,所以我問他是怎麼拼的,他說他也看不清楚,很像是 destination 或是 dissemination, 接著他氣急敗壞地說,「你能不能馬上到醫院來,我需要你的幫忙。」

我深知彭教授一向都是十分客氣,他會這麼要求一定真的急需我的幫忙,於是我告訴他我住處離開醫院很近,在這清晨交通舒暢時刻,開車十五分鐘內就會到。當我到達時,他已經下床,斜躺在病床旁的沙發上,非常高興地與我握手。幾句客套話之後,他又重複地敘述他所看到這讓他十分困惑的字。我為了想讓他放下心來,我說我在開車來醫院的路上有了一些想法。我先告訴他,我畢業後本來是想做精神科醫師,而且我對佛洛伊德《夢的解析》這本書很有興趣,曾經與另一位同行的符傳孝醫師將這本書翻譯成中文,所以我想用「釋夢」的「發音的聯想」的方法來分析他所說的夢。想不到他第一時間就糾正我,「我不是做夢,我是看到的。」我當時的確嚇了一跳,因為彭教授一向對醫師十分客氣,但今天他顯得非常急躁。我先安撫了他幾句,希望他讓我嘗試做些詮釋。我問說,他所看到的那很長的英文字會不會是 identification,他平靜下來之後,回答我可能是。於是我告訴他,我認為他對台灣人最大的貢獻就是他是第一個提到台灣人需要有台灣人的「認同」,而這個字的英文的對應字就是 identification。如果他同意我的解釋的話,我接下去要解釋他所看到的刀光劍影,是因為他的勇敢提出「自救宣言」,使他由蔣介石想要「提拔的寵將」一變而為「追殺的大寇」。我問他是否同意我這般解釋他所「看到」或「夢到」的影像。他閉起眼睛思索片刻,接著慢慢睜開眼睛對我說,「我想你的解釋可能最貼近我所感受到的。」接著,他拉著我的手,問我一句,「我知道你不是基督教徒,那你能告訴我你信什麼教?你是無神論者嗎?」

我很誠懇地告訴他,我沒有宗教,但我不是無神論者。我說英文的「無神論」是 atheism,是否定神的存在,但我不是「無神論者」(atheist),對我而言,「來世」、「神」的存在,我還在追尋答案,到目前我還是認為這是「無法知道的」,英文稱之 agnosticism 「不可知論」。接著我告訴他過去我在美國時,曾經因為一對好鄰居是虔誠的基督教徒,他們說服了我與內人,與他們上過幾次教堂,最後我們還是覺得無法認同,而不再繼續這方面的追求。我在1998年回國後最初在慈濟醫學院服務時,也曾有一段時間非常想多認識佛教,但也在各種努力之後,還是不得其門而入。我坦然告訴彭教授我非常羨慕那些有宗教信仰的親友,但我到目前還是「不可知論者」。

彭教授說,「這樣說來我想我也是『不可知論者』吧!」他很誠懇地告訴我,他因為從小生長於基督教的家庭,他知道基督教可以幫忙他得到心靈的安寧,但他除非想透了他真的相信這宗教,他不能,也不願意為了要「利用」而皈依基督教。我到現在還記得他說這話時的深邃堅定的眼神,我對他的「高尚情操」留下很深的印象。後來盧牧師告訴我彭教授自稱他是罪人,並希望盧牧師能替他安排洗禮,我心中替他高興,因為他真的找到了上帝。我也在此補上一句我非常尊敬的學長同事加註的一句話:「彭教授在長期為他的理想奮鬥過程中,也有不少親友受難。在人生最後階段,人們常會回顧一生:他有遺愛世人的奉獻(legacy),也有所感恩,但也有所懺悔。他最後能找到上帝,可以說是一個圓滿的句點。」

幾個星期之後,四月八日早上我到醫院才獲悉他在當天清晨深睡中安詳地過世。我趕到病房時,盧牧師已經在現場,而他們已把他的遺體蓋上了繡有十字架的聖毯。我非常感激他們揭開了聖毯,讓我看到他安詳的遺容,有機會向他鞠躬敬禮,同時我也對盧牧師這位可敬的好友道聲謝謝。我也對隨伺身旁無時不在的阿蒂致上最深的謝意。這位來自印尼的看護這段期間日夜照顧彭教授不遺餘力,此時正值她們回教徒的齋月,特別辛苦,這幾個月也真辛苦了她。

最後我特別在此謝謝吳慧蘭這位彭教授已退休多年的秘書,她真的是所謂的「退而不休」的忠實夥伴,她的細心、關懷以及多次聰慧的決定都使彭教授轉危為安。當然我要對我們醫院的醫師、護理師與其他同仁致上真誠的感謝,因為大家的努力,他平安地走完他的精彩人生。

(作者為醫師)

< 資料來源:《自由時報》〈自由廣場〉引用網址 >
分享文章:

作者 賴其萬

賴其萬
台灣大學醫學院畢業,曾任台大神經精神科主治醫師、美國堪薩斯大學醫學院神經科教授、癲癇中心及神經生理診斷實驗室主任。 現任和信治癌中心醫院醫學教育講座教授。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