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二二八 我在台灣

在76周年的二二八台北紀念會上,我坐在台下,蔣萬安首次以台北市長身分作道歉,有一群大學生闖入會場....(資料照)

施芳瓏/英國倫敦政經學院研究員

也許,二二八的受難者(包括堂舅)要我們今天痛定思痛:深刻地去理解二二八的悲劇是怎麼回事。圖為 二二八事件76週年「拆除威權 起造新國家」遊行活動(資料照)

 

 

「二二八事件告台胞話」:不痛定思痛二二八的悲劇是怎麼回事,下一位被奪走財產,被定叛亂罪,還被取走性命的可能會是你……

今年的二二八,我剛好在台灣,以學者和受難者的親戚,參與觀察台北市政府舉辦的紀念會。由於事前協辦的台灣國家聯盟拒絕與蔣家後代同台,當日市府團隊戰戰兢兢地籌辦,以「祈福追思、祥和臺灣」為主軸。蔣萬安市長也提前來到了現場,一一地走向出席的受難者或家屬,彎腰握手致意說:「謝謝您來參加」。其中受人矚目的是:一位滿頭銀髮,穿著高雅的女士。當蔣市長向她致意時,所有的閃光燈都聚焦在他倆身上。

那位女士後來坐在我旁邊,我們彼此寒暄了一下,都是受害者的一方,她主動地說:「我姐姐在二二八受害」。我直覺地反問:「您是蔣渭川(台灣文化協會與台灣民眾黨的創辦人蔣渭水的弟弟)的女兒嗎」?她說:「是的,我是蔣節雲」(蔣渭川被武警追殺,子彈錯打中他的子女一死一傷,雖倖免逃脫,替他死的是十七歲四女巧雲,替他傷的是六歲么子)。我也主動地說:「我媽媽的堂哥張武曲在二二八受害」。她驚訝地說:「那妳要叫張武曲堂舅,妳堂舅是我的鄰居」。我說:「是的。堂舅開的張亦泰布莊,就在大稻埕延平北路義美餅店(總店)的隔壁,而義美餅店就是日治時期蔣渭水開設的大安醫院所在地」。(堂舅張武曲的生父早逝,與我的外公,即他的二叔,情同父子;媽媽就讀第三高女時,堂舅成為她在台北的小家長)。

關於我的堂舅張武曲

蔣節雲女士關心地問:「二二八事件後,妳堂舅怎麼呢」?我說:「從家族人那裡聽來,堂舅張武曲因在日治時期擔任台北青年團團長,二二八事件發生後,國民黨要抓他,他先逃到三峽外公家,躲了幾天後,外公說:這裡藏不住了,你必須再往十三添深山裡躲 …… 之後,就不曾再見過他了 ……」。這故事讓我連接到電影「悲情城市」片尾的那一幕。

家族流傳的說法,只給了一個輪廓,等到史料逐一解密,國史館出版了《二二八事件辭典》,才對堂舅受難的事蹟有了血肉。原來堂舅和鄰居好友都曾對回歸「祖國」(中國國民政府)有無限憧憬,熱烈歡迎來自「祖國」的黨政軍人士!蔣渭川毫不猶豫地加入中國國民黨,且在光復後第八天,在其書店升起一面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張武曲則出資聘請音樂家,在其布莊教台人唱中華民國國歌,一時傳為佳話。二二八事變爆發後,衝突迭起,蔓延全台,陳儀等函請蔣渭川出面調解。官方檔案顯示:張武曲於三月五日在中山堂召開全台青年大會,召集舊台灣青年黨幹部,及日治時期的志願兵,組成「台灣省自治青年同盟」,擔任總隊長,協助維持地方治安。張曾偕同蔣渭川,一同晉見警備總部參謀總長柯遠芬,報告青年團體協助治安的情形。然而,當國府軍隊入台鎮壓後,蔣與張雙雙被冠以「叛亂」罪嫌,加以通緝。

在官方(中國國民黨政府)的眼中,張武曲是藉由經營台灣戲院,組織「民主聯盟」;官方並認定其所屬的「民主聯盟」,於事件期間散發「二二八事件告台胞書」,是用來渲染及反抗政府。那所謂叛亂的證據是這樣寫的:「我們六百萬台胞受盡了政治的腐敗,和貪官污吏的禍害…… 我們要求政治上徹底的改革,要求實現民主政治 …… 我們專「絕」 不要再亂打外省中下級政府人員和商民,他們和我們同一受政治腐敗的痛苦,他們和我們一樣同一國民,同一漢族同胞,現在我們要分別,請我們臺灣建設的好人,我們要保護他;殘害我們的惡蟲,要驅除他」。文末,並表示「我們要決心以身家,生命財產,爭取民主政治」,最後列出「我們的要求」:「要求食糧即刻開放官軍民糧倉,配給省民,安定民食…… 應徹底嚴辦鎗殺人民兇手並主管人員……要求中央廢除長官制度,在台先實行憲政並省予自治……取消專賣公營制度,工廠交人民經營……健全司法獨立性,取消軍警暴政,尊重民權,使人民有七大自由(人身、言論、思想、集會、結社、居住)等」。這些改革的要求,在今日民主的台灣,是合情合理的需求;然而,一九四七年祖國來的獨裁政體,卻可以此羅織「叛亂」罪名,並定罪為卅位「叛亂首謀主犯」之一。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最讓我難過的是:史料所記載的關於堂舅是怎麼死的。如果此史料屬實,那堂舅不是死在深山裡,如電影所呈現的,還有一點想像空間的美好;而是:「張武曲逃亡一段時間後,出面自新,雖未受到追究,但 一九四六年張武曲斥資買下的台灣戲院,遭到中國國民黨台灣省黨部接管 … 允諾賠償當時的幣值台幣二五○萬元,旋因二二八事件發生,張武曲遭到通緝而未獲賠償」。史料最後加上這一段:「張武曲想到自己忠於國家,卻遭到內亂罪的指控,通緝,深感屈辱並憂鬱成疾,一病不起,於一九四八年一月廿日因狹心症去世」。讀至此,眼淚奪眶而出,堂舅呀,要你的財產,定你叛亂罪,還要你的命,竟是你所歡迎來自你所熱愛的「祖國」之黨政軍人士!為什麼會是這樣呢?為什麼?

想到當年英氣風發的堂舅,卻因為你的單純,對祖國(中國國民政府)有過多的想望;你的無知,對祖國認識不清;你的奴性,仰賴祖國讓你當家作主;才惹來殺身之禍,除了財失家破人亡,親戚與你切割,鄰人不相往來,想必在你臨終的床上,要獨自嚥下這口冤氣,你在黃泉之下,會不會死不瞑目呢?!

在七十六周年的二二八台北紀念會上,我坐在台下,聆聽台上一次又一次對受難者和家屬的道歉…… 馬英九從台北市長到總統道歉了卅多次;蔣萬安首次以台北市長身分作道歉;更有一群大學生闖入會場,吶喊:「殺人凶手,下跪道歉!」…… 七十六年都過去了,當今面對中國的文攻武嚇,道不道歉,或道歉多少次,甚至下跪道歉,這些都不是重點了吧?!不過,如果加害者的後代想要表達歉意,促進雙方的和解,我們受害者的後代也欣然接受;而還要要求已逝「殺人凶手」的後代,下跪道歉,那義憤固然可許,但徒增雙方的對立,對朝向共生的台灣是種傷害?!

也許,二二八的受難者(包括堂舅)要我們今天是痛定思痛:深刻地去理解二二八的悲劇是怎麼回事。二二八的悲劇,似乎是生活在台灣島上人的宿命:在二戰後初期,台灣民間流傳一句:狗(日本殖民政府)去換豬(中國國民黨政府)來;近來有人接龍警惕:豬去換狼(中國共產黨政府)來嗎?當再一次由祖國來接管台灣,很有可能再發生一次「類二二八」。下一次不同的是祖國已經易位了,不再是中國國民黨政府,而是中國共產黨政府;在官方(中共)的眼中,台灣島民沒有一個是外省人,通通(包括馬英九、蔣萬安)都是本省人,即台灣省人;不管藍綠橘黃白,如果自以為可以挺身居間維護和平,你的下場可能會像我堂舅一樣:要你的財產,定你叛亂罪,還要你的命,竟是你所歡迎來自你所熱愛的「祖國」(中國共產黨政府)之黨政軍人士?!

< 資料來源:《自由時報》《自由共和國》引用網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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