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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南榕的忌日

鄭南榕的忌日

2013年4月7日 晚上經過萬華一家檳榔攤,玻璃窗掛上了反核的旗幟,我對這面時常見於文青咖啡館、文青書店的旗子並不陌生,但這裡是「檳榔攤」。我停下來,旗子下有兩張照片,一張鄭南榕的畫像,一張鄭南榕出殯時的照片。 對了,今天是四月七號,鄭南榕的忌日。(而我會知道這個,是拜被洗版的臉書之賜) 見我駐足,檳榔攤頭家走了出來,他叫鄭南榕「Nylon」,他說每年四月七號就會把這兩張相擺出來,僅此一天,持續了好多年。 但他不是要跟我們講Nylon的故事,他要講的是他的好兄弟詹益樺,抬棺相片最前面的那個人,嘉義竹崎人,民進黨基層黨工,朋友都叫他「阿樺」。這張照片留下了他最後的身影,參加葬禮的當天,他帶著預藏的汽油在總統府前點火自焚,得年32歲。 檳榔攤頭家說,和Nylon不一樣,阿樺是真正出身底層的人,注定整個被忘記。 回家後古狗阿樺,出來了一些訊息。 首先是那面反核旗,檳榔攤頭家沒趕時髦,阿樺第一次上街頭是在1986年,參加包圍台電的反核遊行,舉著「我們反對核子廠」的海報。 除了反核,阿樺也參與農運、工運、原運,南北奔走,深入基層,足跡遍及全台灣。 阿樺曾在書信裡寫:「我現拿鋤頭時、挑擔時,常思考這些問題:台灣社會上弱者在哪裡?他們被變成弱者是什麼原因?是什麼人造成?是什麼事情演變?…我自訂一個方向:跌倒成為弱者的人,我站立那個地方扶啟(起)他。」  
房慧真 2015-04-08
慾望很痛──陳為廷/黃暐傑作為一個病體

慾望很痛──陳為廷/黃暐傑作為一個病體

  陳為廷常說,「我很難跟人交心」、「我很難信任別人」。 (按:黃暐傑是陳為廷13歲以前的名字) 兩年半前我第一次採訪陳為廷,他還沒(即將要)成為公眾人物。我在採訪後記裡寫: 「來到陳為廷苗栗的『家』,他正清空房間準備租人,整理出的雜物堆在客廳,寸步難行,這些雜物或許是外婆、母親曾在此生活的印記,不清掉的話,無法分租房間賺些租金,好減輕舅舅養育的負擔。清掉的話,我無法想像,那是怎麼樣的心理折磨。進了房間,陳為廷正排好布偶要給我們拍照,每晚陪在枕邊的小狗、小貓、小猴子圍繞著他,我開玩笑要攝影記者拍得萌一點,其實不免一陣心酸,這個看似堅強的年輕人,其實很脆弱呀。」最後一段本來是寫:「這個看似堅強的小孩子,其實很脆弱呀。」出刊時「小孩子」被改成「年輕人」。其實在我心裡,他一直是個小孩子,家裡長期沒大人,沒有被妥善照顧的小孩子,像荒野裡一棵從沒被修剪的樹,恣意長成今天這個模樣。出生前喪父,十三歲喪母,母親託孤,住在台中的舅舅、舅媽搬來苗栗照顧他。陳為廷國中畢業考上建中,北上住學校宿舍,舅舅一家搬回台中。此後他再回到苗栗,就是一間空盪盪,沒有人居氣息的房子,那年,他才十五歲而已。他在日記裡寫:「回來我面對的是空蕩的家,吃著7─11的微波便當,想說話又不知道該撥電話給誰,然後竟然就這樣哭了起來。」七年後,他二十二歲,我來到他苗栗的「家」,這一間當初由他的單親媽媽,努力工作,好不容易攢下錢買的房子,特地買在苗栗市圖書館附近,孟母三遷,用心良苦。我該怎麼形容,這間當年充滿愛意的房子,如今變得像是被機關槍掃射過,紊亂老舊不堪。我去借用廁所,年久失修漏水的管線,泛黃的水垢,馬桶蓋的污漬,滿出的衛生紙……讓我一度無法克服心理障礙去使用。長期沒有大人,自生自滅的房子,毀壞至此。如果愛他的母親還在,晚歸時會熱湯,被單床套勤換洗,曬過後有淡淡的肥皂香。沒了這些氣味,沒了背後那雙摸頭拍背,摺被子疊衣服熱雞湯的雙手,這個十三歲就失怙的男孩,咬著牙一路活過來。我始終覺得在他身上,有種野獸的氣味,被掩蓋在他陽光男孩的外表下。因為採訪,我看了他上百篇的部落格文章,像是不小心窺見他成長期間的病歷表。母親年紀輕輕就守寡,後來交了男友,有意再婚,令當時讀國小的陳為廷十分反感,他質疑,「妳怎麼可以背叛爸爸?」而這個爸爸,不像那些會帶著他出遊的叔叔,而是一個未曾謀面的男人。其中的彆扭情緒,更多的是害怕被新家庭排擠、拋棄。有一度,陳為廷很怕忘了爸爸的名字,常常默背於心。媽媽死後,他也常默唸媽媽的名字。什麼能真正能留下來?在媽媽的喪禮上,剛上國中的陳為廷,仔細檢查簽到本,他要看看,那些當初跟媽媽海誓山盟,想成為他繼父的男人們,有沒有一個,只要一個能到場就好。一個都沒有。兩年前採訪他,他就曾說,「我很難跟人交心」、「我很難信任別人」。剛剛開記者會時,他又說了一次。回到他的故事脈絡,於是就能理解,過早就面臨身世的驟變、關係的崩毀、親族臍帶的切斷,還能相信什麼?能夠相信的,也許就剩下他床邊的那些布偶。學齡前,因為家裡經濟情況不好,陳為廷無法去讀幼稚園,媽媽上班,外婆去買菜時,小小孩一個人躺在床上,讀故事書給這些「底迪」聽。他說,「都是公的原因是,如果當中有母狗或母猴子,牠們必然發生戀愛關係,這樣就太複雜了。」我心裡的OS是,需要擬人化嗎?有那麼嚴重嗎?當然很嚴重,因為對我而言,這些是玩偶。對陳為廷而言,這一個一個毛絨絨沒心跳沒溫度,卻也不會死去不會離開的布製品,才是家人。在我的成長年代,台北在蓋捷運,交通黑暗期,通勤只能坐公車,如沙丁魚罐頭一樣擁擠,我在公車上被人故意用手肘撞過胸。有次走在巷子裡,一個跟我年紀差不多的高中生,騎著腳踏車迎面過來,突然往我胸部撈一把,然後加速離去。當下覺得羞辱、錯愕,多年以後,當我接觸日日春,才從另一個角度,理解慾望。今年才剛過世的前公娼阿姨麗君,有一籮筐這樣的故事。有不要做愛,提著一卡皮箱來的男人,打開裏頭是一件白紗禮服,她穿上後,男人抱著她痛哭。這後面的故事是,男人有個初戀女友,琵琶別抱。也有男人專門要找她這種上了年紀的性工作者,同樣不要做愛,只抱著她哭,叫她阿母。這些男人們,俗稱嫖客,在我們社會的主流眼光中,像是變態。反而是底層性工作者如麗君,承接了他,收拾了他,撫慰了他。麗君阿姨是無牌的心理諮商師,也同樣被主流社會唾棄、排斥,但唯有在她陰暗的小房間內,才真正療癒了這些病體、傷痕,這些無處可去的男人。陳為廷是公眾人物,是社運明星,有其光環。寫這一篇,不是要替他維護,只是要借用他的光環,來照亮這個陰暗卑微的角落,慾望不髒,慾望其實很痛。(本文摘自房慧真臉書,經作者同意轉載)
房慧真 2014-1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