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年底，透過日本、美國兩地友人居間折衝、連繫，我有機會與景仰的前台大政治系主任、國際知名台獨運動領袖彭明敏會晤，聆聽他的諄諄教誨，此對個人未來要走的路，有深刻的啟迪。圖為彭明敏教授生前出席新書發表會。(資料照)

城仲模／台灣法治暨政策研究基金會董事長

一九七○年底，透過日本、美國兩地友人居間折衝、連繫，我有機會與景仰的前台大政治系主任、國際知名台獨運動領袖彭明敏會晤，聆聽他的諄諄教誨，此對個人未來要走的路，有深刻的啟迪。由於當時我已決定返回台灣貢獻一己之力，因而此行相當低調，在日記上更只約略記載要與師長會面，不敢留下可能讓自己受到外來政權打壓的蛛絲馬跡。

一九二三年出生於台中大甲的彭明敏，國小、初高中教育是在台、日兩地完成，一九四二年曾考入東京帝國大學法學部政治科，但他在一九四四年四月卻於長崎遭遇空襲，被美國轟炸機投擲的炸彈炸斷左手臂，差點喪命。戰後回到台灣，一九四六年進入台大政治系就讀，一九四八年畢業後留任助教。

一九五一年，彭獲中美文化教育基金會獎學金，得以進入加拿大麥基爾（McGill）法學院國際航空法研究所；由於成績優異，以法文發表論文迭受國際學術界注意，當時擔任中美文化教育基金會董事長的胡適，也以私人身分暗中挹注，彭明敏於一九五三年獲法學碩士學位，繼而轉往法國巴黎大學攻讀博士，一九五四年順利獲得法學博士學位。

學成返台後，彭明敏歷任台大政治系主任、公法研究所主任等學術界要職，是備受執政當局培養、拉攏的台籍學術菁英，彭也多次受邀參加國際性研討會、發表論文，獲得不少國際知名學者讚譽、肯定，他在一九六三年並獲選國際青商會主辦的第一屆十大傑出青年。

一九六四年彭明敏與學生謝聰敏、魏廷朝撰寫、刊印「台灣自救運動宣言」，被捕下獄受軍法審判，一九六五年被判刑八年，但十一月間又獲特赦，遭特務二十四小時監控、軟禁在家。一九六九年底、一九七○年秋，彭明敏神奇地脫逃到瑞典，獲瑞典當局政治庇護。

彭明敏發表「台灣人民自救運動宣言」，他自認此舉只是為了引起知識分子、政治人物對台灣前途的關切、辯論，而刊印出來的宣言，在未對外散發傳播前，也被查扣了；根據美國外交檔案中解密的「彭明敏案」資料顯示，該案的威力等同「核子炸彈」，因為一九六四年發生的彭案和中國新疆核爆，前者打破「反攻大陸」虛構神話和蔣介石政權代表全中國的迷思，後者更註定國民黨政府自此日益走入死胡同。從此美國政策也轉向拉攏中國，蔣政權被當棄子。

一九六八年在台灣被軟禁期間，彭明敏就曾接獲美國密西根大學及加拿大麥基爾大學聘書，因無保人而未能成行，稍後又再獲密西根大學聘書，也找了保人，但申請出境仍未獲准。一九七○年二月，密西根大學方面同意再給彭明敏聘書，且希望他四月開始工作，只是在申請赴美簽證時，也是百般波折，他到了九月底才順利抵達美國，擔任密西根大學中國研究中心資深學術研究員兼法學院訪問教授。

一九七○年十二月六日清晨，我展開了嶄新的人生旅程。先前往威斯康辛州第一大城（Milwaukee）送已懷孕的內子搭飛機往西飛回台待產。隨即，我趕搭跨州的灰狗巴士，目的地是密西根大學的大學城Ann Arbor。

大約是晚上六、七點，我們在古樸的大學城順利碰面。彭明敏教授大我十五歲，他在台大開的國際公法課，我曾前往旁聽，對彭的學養、見解、法政認知與堅毅精神，我都十分心儀。當夜正巧下雪，雪花紛飛，路面蒼茫泛白，街景昏暗淒涼；彭明敏身穿黑色長袍，他身材高大，我體態輕盈，兩人形成強烈對比，又走在夜裡昏沉窄小的街道上，彷彿電影中經常出現的場景。

走了一小段路，沒很久就找到一家古典、雅緻的英國式小餐館，我們找了位子坐下、點餐後開始交談。據了解，蔣介石曾史無前例任命彭教授為聯合國代表團顧問，對彭百般籠絡，但他仍然義無反顧地堅信自由、民主與人權的崇隆、社會文化價值；且最基本的關鍵在於台灣國際地位、主權問題迄未理性跟從國際新趨勢而為符合台灣民志祈望的適當解決。因為，從他豐富的國內外資料裡，早已確認蔣氏的反攻大陸說是絕無機會，台灣與中國的各自存立已是鐵一般的事實，台灣需要制定一部嶄新的憲法並積極加入聯合國等悉為刻不容緩的時代責任。

話題從全球性、國際社會地位觀點下，台灣人應有的努力開展，輕鬆的氣氛中有幾分嚴肅、凝重，彭教授期盼大家要有準備必要時不惜挺身「犧牲」的覺悟，但他也呼籲有心人轉入地下，儘所能回到台灣做更多事，不要硬碰硬，畢竟那時外來統治者在國際上雖已聲名狼藉，但要對付、整肅幾個年輕人，還是有陰狠手段可用的。

我有三、四個叔輩的親戚，一九五○年代到美國留學，如城錦榮，在理工領域的名校如普渡大學Purdue University獲得博士學位，由於他們的衝撞、激烈批評時政，都被列入黑名單，無法返台，他們曾透過在日、美親戚傳話，要我保重自己，先把學識實力充沛起來要緊，不要一天到晚想當烈士，要用頭腦、智慧進行長期、有效的對抗。

對於彭教授以疼惜年輕人的立場，強調蔣政權從中國被趕出來，在台灣倒行逆施、民怨沸騰，他本人雖已穩握榮華富貴的寶座，基於誠實理性自然本質的呼喚，早經悟出這些均悉浮雲煙霧般的誘餌，拒絕順勢接手；他心知肚明台灣是彈丸之地，沒有武力革命的條件，因而要採取不同的手段進行操作，我頗能領悟他智慧的抉擇與宏觀的見識，當下也決定回台後投入教書宣揚西方法治文化理念、對抗封建醬缸文化及黨國獨裁專制統治的艱難工作，並四處演講，以喚醒更多有心人，投入各自心願的抗暴行列。

筆者附記：今年三月梢，我持續整理了台灣現代化艱辛困厄的歷程。倏忽間，我期望去造訪彭明敏教授，旋即電話連絡吳慧蘭執行長，她告訴我說：彭教授情況不佳，需多做休息，但一定會轉告你的關心請安問候摯誠。四月八日彭教授噩耗傳來，我心底腦海，兩相絞結重疊， 思維呈現一片模糊空幻，在我心靈認知上，堅持台灣現代自由、民主、人權、誠信、實踐、理性表裡一致的一代宗師彭明敏教授，終以九十八載歲月嵩壽，依然鬱結沈悶，心中忐忑，極度關懷踵切在台灣故土未竟之建國志業，直至彌留，魂歸天路。

（全文從拙著「八十歲月劄記」摘錄，酌加潤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