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叔彭明敏是通緝犯

《竊聽風暴》(Lives of Others)是一部發行於二○○六年的德國電影,並在二○○七年榮獲奧斯卡最佳外語片。

這部電影講述了二十世紀六○到八○年代生活在東德祕密警察陰影下的藝術家和知識份子的故事。電影有演到如何利用造假的外國人護照逃亡,相當有意思。

《逃亡》和《撲火飛蛾:一個美國傳教士親歷的台灣白色恐怖》書中都提到當年想法的源頭。當然,東西柏林只有一牆之隔,聯絡也許比較簡單,但危險程度並不會差太多。

我看到《竊聽風暴》這部片時,已經是舊片了,但我還是被深深感動。

電影的結局陳明了一個尖銳的對比,亦即德國和中國文化在處理過去事件的對比,特別是執政者的惡行。我想這可能是為什麼德國能在戰後快速重建登上高峰,而台灣在國民黨的統治下反而陷入深淵的原因之一。

電影中,東德祕密警察的專業態度,和那些國民黨的暴徒流氓豬是很難堪的對比,堪比父母在一九四五年目睹戰敗離開的日本帝國軍隊和從中國來的乞丐士兵的對照。

反過來看,如果這些國民黨的暴徒流氓有些專業的背景,我可能很久以前就神祕地消失在島上了。

這部電影引發我開始寫下點點滴滴的回憶,我在島嶼成長、生活的黑暗日子中所看到的一些點點滴滴。

我以前就曾經有過類似念頭,但從來沒得到足夠的動機,當然開始會用電腦寫中文也有影響。有聽說有人在寫,但始終沒看到結果。我知道談那些日子會帶來不少痛苦,因此我很不願意或不敢去探測他人的經驗。

可悲的是,我的家人在過去幾年裡失去不少集體記憶。老一代的一個一個凋零,對以前的記憶更是快速消失。其他長輩的記憶也在退化。

我離開後一直想忘掉過去,一切重新開始,可以避開以前的人事就避不面對,也很少去提起那些日子,所以也不能怪老人不想去回憶不愉快或可怕的往事。

二○○九年八月我回台探望中風的父親,短短數天之中,土石流埋沒了幾個村莊。如果他能感知到這一個土石流的悲劇,也許會有很大的痛苦。

父親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疏散到那個區域以躲避美國轟炸機,更早前他喜歡回憶住宿在三蘭村的日子和那裡的人,但對比較後來一些不愉快的事都說忘記了,也有時會說不想去想過去那些不愉快的事。我自己比別人先跑,也比別人跑得遠,沒資格去要別人記憶痛苦的往事。

集體的記憶消失得很多很快,而且速度越來越快,生病或死亡,一大塊一大塊就不見了。

歷史可能不會重演,但若不學習歷史將遭受同樣的苦難。顯然,海島是滑回黑暗的日子,因為國民黨的執政(馬英九執政時期)正走回頭路,民進黨也只會說些好聽的話但拿不出結果,或許是無能或許是無心,或許是政客的本性。中國從來沒有猶豫攻擊日本過去的罪孽,但從來不肯透露他們對人民的任何惡行。

執政者把任何證據掃入地毯下,以掩蓋其犯罪危害人民的歷史。

§

祖父母都在日本時代接受西方教會教育,父親小時候讀過一點漢文,背過《三字經》(台文),戰後父親在台大醫學院短暫就讀。外祖父在日本公學校唸兩年畢業,外祖母沒受過正式教育,母親戰後在高雄女中讀了三年,接受最多的中國教育。

中文是壓迫者強迫灌入我喉嚨的語言,雖然我可以說中國話,讓人認為我是第一或第二代來自中國的移民,但寫中文對我來說是很大的問題。

初中和高中的中文教師嘲笑我缺乏應有的中國家庭教學,戰和仗分不清,被罵了多次。父母親的中文跟我差不多。

雖然先天不足,建中和台大也都考取。大一中文教師鼓勵我投稿,他居然說我有點才氣,他應該不知道我是思想有問題的黑五類,但他也不客氣地指出,我的字寫得實在夠差。

英語是我工作生活的語言。我能說差強人意、簡單的日常台灣話,我父母的母語。我的父親給了我一本台灣翻譯的、被稱為「紅皮聖經」的《新約》,聽說出版後不久即被執政者禁印和銷毀,但可惜我看不懂。我通常用英文起稿,用谷歌翻譯成中文後再修改。

中文已經忘了很多,手寫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多年前第一次用台灣護照入境,護照身分證號碼不對無法驗證,海關要我寫出自己的身分歷程才讓我過關入境,過程中多次詢問辦事員字的寫法,辦事員不但取笑我,也懷疑我在台灣讀過書,更別說大學。

§

二○○九年我收到了一本明敏叔簽名的《逃亡》。這是我已經期待很長一段時間的書,從一九七八年感恩節就開始期待,那時更沒想到會在台灣出版。

當年是我讓父親被叫進初中校長辦公室,被校長貼上「思想有問題」的標籤。沒有想到明敏叔會記住四十多年前的事,並公開寫出來。一九七六年我大學畢業去當兵之前父親曾經提過一次,前後都沒人提過。

《撲火飛蛾:一個美國傳教士親歷的台灣白色恐怖》則是完全沒預料到的書,有一天突然看到書評,馬上去訂購。作者名字很熟但我沒見過,父母和祖母都見過他。一個外國人為正義付出很多,其他還有多位默默在背後貢獻。回台灣時,母親有一本作者送的中文版,讀了一次。

《逃亡》和《撲火飛蛾:一個美國傳教士親歷的台灣白色恐怖》是當事人看到的一面,而我則是在陰影下從另一個角度看到一點。這兩本書是一個階段的終點,但也是另一些故事的開始。逃亡發生之前,家屬親人有一些不方便,但當局有特定箭靶,其他人只偶爾會受到當局關懷。

事情發生後,當事人在境外,家屬就遭殃了,變成箭靶或是報復對象,時間從明敏叔逃亡到他回台,是一段很長的日子,比較正確的說法是我離開之前的日子。

我很幸運能在一九七八年離台,讓我嘗試自由的生活,算是一大解脫,至少沒有立即的威脅。父母除了短期出國,仍繼續在台灣生活,台灣是他們的家。

§

我的命運讓我成長在特別的時間和地方,有和別人不一樣的機會。相對來說,我的生活雖有些不便,但比起真正受害者的生活,卻不值得一提。

我已一點一點記錄這些經歷好幾年,卻沒敢發表,一方面是不想讓長輩再回到過去,另一方面是沒有完整的記憶,和家人談話後修正過多次,有些記憶不同。

明敏叔還在的時候也不敢發表,因為不想讓他想起往事。我不知道他聽過多少,沒必要讓他多操煩,畢竟他也是有歲數的長輩。

§

雖然背景有些不一樣,但我們不是唯一受到當局關心的家庭。不過奇怪的是,多年來竟沒人出來描述過去被關心的生活。「二二八」、「白色恐怖」當事人有不少紀錄,有文章,有出書,也有影片;當事人關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時間,不同的理由,期滿出來日子不好過也有報告。

但家人親屬的生活卻沒人去調查或報告,尤其是那些更無辜的受害人,一家少了一根支柱,一般經濟環境已經不好,加上當權不同單位的有形或無形的壓力,後代在那種環境如何成長。

除了管區警察特別關心,職業遇到政府不必要的關心之外,幾乎沒人報告其他困難。我只能算是外圍旁觀的人,隔壁在火燒,我家也許有危險但還沒起火,不能真正瞭解他們的苦難。後來的政府有對當年的政治犯道歉,但對他們的妻子卻連提都沒提。

*彭昤 本書作者 彭明敏教授姪子

#取自書中引言

【他們眼中的彭明敏 雙書分享會】


時間:2023/9/16 (六)下午2:30
地點:台灣國際會館(台北市南京東路二段125號15樓)

 

《我的阿叔彭明敏是通緝犯》
作者彭昤,是彭教授二哥彭明輝的兒子,因為從小與彭教授親近,這本由他所撰寫的《我的阿叔彭明敏是通緝犯》,有很多與彭教授在溫州街的回憶,以及身為當局監控者的家人,不為人知的辛苦與困擾。

《對抗蔣介石的台灣人彭明敏》(中譯版)
作者近藤伸二,是日本每日新聞社記者,擁有記者敏銳的觀察力與寫作力,經過三年的近身採訪與挖掘,《對抗蔣介石的台灣人彭明敏》一書中有許多過去出版品所未曾透露的細節、思考與心理轉折。

 

出版:玉山社  電話: (02)2775-3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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