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平反」顛覆的六四


楊長鎮(台灣民主學院主任)

六四事件,為何是個平反與否的問題?多年來,幾度與中國海外民運人士討論,但似乎很難得出相互理解的交集。2011年紀念活動中,我與王丹就此交換過意見,他後來寫了篇文章〈期待六四翻案而非平反〉,但我覺得仍有待斟酌。當機槍掃射群眾,在歷史正義的法庭上,不早已宣判了統治者作為劊子手的不義了嗎?

六四紀念活動的主力香港支聯會,每年主題,大概都不脫「平反」與「愛國」兩大概念。週日,支聯會號召約1500多人遊行到中聯辦抗議,活動主題就是“平反六四--愛國民主大遊行”。支聯會作為當年救援天安門政治犯的主要團體,他們「平反六四」的主張,高度影響了海內外對於六四紀念的思考方向。

至於支聯會紀念活動的「愛國」一詞,近年來隨著香港社會本土意識的興起,政治意識高升與分化,以「愛國」為題紀念六四,開始受到批判,但對「平反」則毫無懸念。2013年,為避免爭議,支聯會主席李卓人最終決定去掉「愛國愛民,香港精神」八個字,僅留「平反六四,永不放棄」。但今年的紀念活動,香港政治光譜益趨分化的結果,「愛國」兩字又重返舞台,而本土派藐不與焉。

紀念六四的「平反」與「愛國」,其實是一組共軛的概念,去此留彼,實在無關宏旨。談這個問題,我們必須回到89年的天安門現場。抗議學生高聲批判當權者,卻同時強調這是場「愛國」運動,學運的定性因此歧出。當民主女神像對面的天安門牆上高高掛起「中國魂」大字的布條,似乎意味中國正面臨八國聯軍外侮,而不是國家內部的貪髒腐敗,或政權的不公不義。學生與北京市民為何把運動掛勾到毫無內在關聯性的愛國與否上?也許是當時人們思想的限制或貧乏,也許是出於與中共對弈的考量。但「愛國」的話語權無疑掌握在國家機器手裡,因此坦克車最終以「國家」之名輾過廣場,統治者也以「國家」之名定性這場運動為暴亂反叛。關於民主人權的話語完全消失在國家巨靈的陰影裡。

六四運動導火線也許在於官倒、腐化、不公不義的財富分配,但運動引爆後已直搗問題源本,指向民主、人權的普世價值。但中國人揮之不去的潛意識裡,國家、民族的巨靈不但臨在廣場上空,甚至在大屠殺事件後,人民與受害者仍必須乞求於巨靈的救贖。在「平反」的話語空間裡,六四成為一種關於國家與人民的主奴哲學。「平反六四」的話語樹立了能給出一切事物的價值或意議的巨靈。紀念,乃成為一種膜拜。

當六四事件的義理從民主人權的普世價值,異化為關於「愛國」與「平反」的國族主義,原來的「反叛者」就給現實世界的統治者獻上了聖杯與權杖而顛覆了自我。等待誰來平反六四?誰能平反六四?關於「平反」的話語,無意間將「人」或「人民」去主體化。這樣文不對題的荒謬錯置,使「平反六四」的訴求變成對六四意義的終極顛覆。

< 資料來源:《蘋果日報》引用網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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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楊長鎮

楊長鎮
行政院客家委員會主任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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