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禁半世紀的遺書


1961年國民黨情治機關發起另一波「檢舉匪諜人人有責,獎金新台幣20萬」的白色恐怖。社會上各個角落都存有抓耙仔,為錢出賣良心的壞人;我們施明德三兄弟和許多冤案,就是有人檢舉,然後由調查局或警總特務先抓人後刑求迫供寫自白書,送軍法處起訴判刑的。

我來時青島東路的牢房爆滿,而且幾乎每房都有帶腳鐐的死刑難友;一位是身經抗日和國共內戰的韓若春少校,另位是財政部官員蓋天宇先生,前者與十多名校尉級軍官被逮,那些軍人都文質彬彬愛好讀書。

嚴刑拷打迫自白

他們之前與同僚論及時政,批評大官貪污殃民,後有人舉報他們結夥要叛亂造反,一到調查局在嚴刑拷打後被迫自白:「在大陸參加共匪組織,來台灣潛伏,有天社會動亂時,要跟共軍內攻外應乘機造反……」韓先生被推舉為案頭首領,判處死刑。而蓋天宇則是官埸鬥爭,有人密告他在大陸曾加入共產匪黨,派來台灣活動,遭情治特務修理,屈打成招。

軍法審判採二審制,一審判決死刑,接到判決書後十日內上訴,如果國防部軍法局發回更審,表示尚有生機,但當時人命若草芥,死裡逃生的微乎其微,二個月內沒接到更審書,即離死期不遠。

有天我坐在韓先生旁看書,他照常在紙板上埋頭寫字,他娟秀的字工整地留在十行紙上,已經寫了好多張,我心頭掠過一陣寒意,他是否在寫遺書?囚徒們沒有枕頭,平時我們都用布巾包著家信和訴訟書狀,夜裡當睡枕用,韓先生也是一樣。這時蓋先生躡著帶腳鐐的腳步走到身傍,我自然騰出空間讓他坐下。二人聊起話來,我不敢插嘴。

「兩個月了,還沒有消息。」 蓋的語調低而消沉,音色顫抖、畏懼。
「我比你早好幾天,要去,我會先走。」韓不愧是軍人本色:「不要急,說不定覆判文這幾天就會下來。」
「我想希望不大,你不覺得近來風聲鶴唳?那麼多人被抓進來,情況不妙。」掩飾不住對死的恐怖。
「不要想太多,你是老百姓身分,希望比我大,不如將它當著是在戰埸上,遭到敵人的槍擊。」
「你受過傷?」蓋好奇又膽怯地問:「槍彈射到的感覺,你嘗過嗎?」
「我大腿受過槍傷……」韓停了一會,似乎在回味若干年前抗日戰爭時和日本人打仗的往事:「那時,我好像是被火燙到一般……」
「會不會很痛?」 蓋伸長脖子,想一下子全部了解,令人備感淒涼悲哀。
「不很痛的,只是像火燙到一樣吧!」韓安慰他說:「如果它要來,誰也無法阻擋,事情很快就會過去。」

遭槍決視死如歸

「我非常不甘願,一生為黨國、為蔣家出力賣命,卻落到今天這個下場……」
「一切都太遲了,」韓心平氣和地說:「現在再提黨國、蔣家,只增加痛心和不平。」
「我日夜都在想,那槍彈穿過胸腔的滋味。」蓋說,他布滿紅絲、失神、無望的眼睛,仍深印在我的腦中。
「別怕,到時多喝一些酒,事情很快就會過去。」

這時,傳來班長的吹哨聲,吃晚餐的時間到了,結束二人的談話。

1963年12月31日凌晨天未亮,韓若春先生被槍決了。他勇敢視死如歸的身影,永遠留在我們政治受難者的心目中。

今年政府慶祝中華民國百歲,邀請旅居奧地利的鋼琴家成慶齡女士回國演奏,原來她就是韓若春先生的親生女兒,48年前韓先生冤死時,她才5歲,什麼都不知,原名韓蔡卿,因母名蔡秀蘭。母後改嫁,她也改名。「白色恐怖冤獄補償基金會」成立後,提案人施明德透過基金會委員難友張茂雄先生,尋找當年冤死的後代,2007年成女士回台只領到補償金和一本判決書,她很不甘心,因為一生從未見到父親相片,而且為何一位冤死的知識份子,會不留下遺書。

這次還未回抵台灣前,她就託人帶信給施明德,邀請施在她演奏會時代表她的父親出席。演奏會後的10月7日,施明德夫婦一家人帶她到國家檔案局,尋求父親的判罪檔案,經過千辛萬苦請來田秋堇和柯建銘立委,終於找到被囚禁近半世紀的遺書,以及執行死刑前和死後的相片,她從遺書中,才知道父親在調查局被嚴刑酷打迫供的真相。

作者為前政治犯

< 資料來源:《蘋果日報》引用網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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