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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反共政綱到親共政綱:被國民黨遺忘的一段黨史

從反共政綱到親共政綱:被國民黨遺忘的一段黨史

  1952年,國民黨歷經兩年改造後,召開七全大會重新出發,對日後台灣產生深遠的影響。圖/1952.10.21中央日報一版   中國國民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十九全大會)第四次會議,9月4日於中山樓閉幕。當天通過名為「真誠反省、勇於改革」的政策綱領案,共39條。這是國民黨自2016年1月「完全敗選」(中央政府、國會全輸)後,第一次修訂通過的政綱,理論上,將指導未來四年國民黨的走向(該黨政綱基本上四年修訂一次),意義匪淺。其中最受外界關注的一條,就是該黨所謂的「和平政綱」。 和平政綱:國民黨準備自取滅亡 「和平政綱」全文為:「在中華民國憲法的基礎上,深化九二共識。積極探討以和平協議結束兩岸敵對狀態可能性,扮演推動兩岸和平制度化角色,確保台灣人民福祉。」政綱內文有實有虛,如果我們把虛的、裝飾性的詞句拿掉,這段可以解讀為兩點:一是「深化九二共識」,二是「推動和平協議」。 其中,「九二共識」已經先後被蘇起(坦承自創這個名詞)、薄瑞光(強調辜振甫、汪道涵從未對他講過九二共識)直接或間接證明其虛假性。蘇起說他創造「九二共識」,是為了重新包裝「一中各表」,這點國民黨心知肚明。因此往後多年,國民黨把「九二共識」和「一中各表」做成連體嬰,兩句相接,八字並陳,且重點是「一中各表」;而一中各表的重點又是「各表」,不是「一中」。然而「九二共識」卻授中共以大柄,解讀為「在海峽兩岸共同努力謀求國家統一的過程中,雙方都堅持一個中國的原則」;換言之,中共定調為「一中共識」,沒有各表。當然這一中,隱性語意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絕非中華民國。 中共的「一中共識」,先後由洪秀柱(2015年選戰時提一中同表)和馬英九(2015年馬習會上,只提一中,不提各表)呼應唱和。國民黨的全代會雖然踩了剎車,沒讓洪秀柱繼續衝下去,卻把「一中各表」徹底切割。「一中各表」雖然閹割台灣的主體性,起碼台灣還有模糊的存在想像。全代會則把這個想像也閹割了,進而要「深化」子虛烏有的「九二共識」。所謂深化,以中國國民黨的親中立場,也只可能向中國共產黨的「一中共識」奔進乃至合流。 至於「推動和平協議」,這是洪秀柱的本意。去年(2015)國民黨十九全大會第三次會議修訂政綱時,當時是總統參選人的洪秀柱,原本要求將「簽署兩岸和平協議」寫入新政綱,被擋下來;這次洪秀柱當了黨主席,「和平協議」闖關成功。雖然全代會企圖轉圜,添加一些花邊,修飾成「積極探討以和平協議結束兩岸敵對狀態可能性」,但方向清楚,那就是為第四次「國共和談」做準備。「國共和談」是一場死局,國民黨只會自取滅亡,筆者在〈國共和談的死局:求求放過台灣吧〉一文已反覆申論,不再贅述。 從上述可知,國民黨十九全四次會所通過的「和平政綱」,說直一點,是投降政綱;說婉一點,是親中政綱,而親中又是為投降暖身。這個黨目前處境,有如盲人瞎馬走懸崖。在其墜崖之前,筆者仍願以一則國民黨黨史勉為規勸。 七全大會:改造黨體質,反共再出發 話說信奉「三民主義」的國民黨,也打了一場國民、人民、公民的「三民大戰」,1949年敗於中國人民,2016年敗於台灣公民。這兩次,國民黨都是全輸完敗,而且1949年敗得更慘。無獨有偶,1952年10月10日至20日,國民黨也是在中山樓召開「完敗」後第一場全代會(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簡稱七全大會)。這場全代會,奠定國民黨重生之基,對該黨和台灣日後的影響極為深遠。 為了召開七全大會,國民黨做足了準備。1949年該黨敗退來台後,黨中央痛定思痛,於1950年7月通過國民黨改造方案,8月成立「中央改造委員會」。蔣介石指示改造目標,必須「革新黨的組織,整肅黨的紀律,改變黨的作風,先把本黨改造為實行三民主義的一個堅強戰鬥體。我們決心把三民主義的光明來消滅共產主義的黑暗…我們主張一切要從台灣做起。」相形之下,66年後,國民黨召開這場十九全四次會,有進行任何改造嗎?擁抱中共,不就是「棄明投暗」嗎?有沒有立足台灣,從台灣做起? 當年國民黨這場體質大改造,其實是一場激烈的權力鬥爭,正負效應都有。從負面看,它把國民黨改造成列寧式「革命民主政黨」,打造兩蔣「強人威權統治」之基,阻礙台灣的民主發展;從正面看,它讓國民黨呈現空前團結,抱著破釜沉舟決心,加強對台灣的建設——雖然,為了反攻大陸,建設多少心不在焉。國民黨現今領導階層,固然不必(其實也不能)回到「革命民主政黨」的老路,但是否有檢討和革除貪腐的「黨病」、進而改造體質的決心? 經過兩年三個月改造之後,國民黨才召開七全大會,討論四大議題:制定政綱、修改黨章、建立反共抗俄基本論、制訂反共抗俄時期工作綱領,整個全代會繞著「反共抗俄」的主軸進行。就連該會通過的36條政綱,也是一部「反共政綱」。它提到,建設台灣的方向,要使之成為「反共復國的堡壘」,作為「他日光復大陸後的模範省區」,以及光復大陸後,「將廢除凡共匪用以箝制人民、奴役人民、剝削人民的一切暴政」。真是氣蓋山河。如今中共還是中共,獨裁本質不變,暴政雖稍歛,仍層出不窮。何以當年的「反共政綱」,如今徹底翻轉,變成「親共政綱」?國民黨有沒有給國人、也給自己一個交代? 教育失敗:反共只反皮毛,難怪變親共 七全大會閉幕當天的宣言,剴切沉痛,尤其值得現今的國民黨人參詳。宣言一開始,就先檢討「中國五千年來慘痛無比的浩劫」,直陳「本黨只有痛切反省,嚴厲自責,以慚憤的心情,來自新補過。」又說:「把以前種種認為昨日死,以後種種認為今日生,下斬釘截鐵的決心,將革命建國的事業從頭做起;尤須時時警覺,每一行動都要針對俄帝奸匪的陰謀,每一工作都要替大陸上痛苦的同胞著想。」又說:「本黨此次大會…由詳盡的檢討,發生了深刻的懺悔;由深刻的懺悔,發生了新的生機和力量。」這種自責懺悔的心,這次的全代會有嗎? 七全大會通過160多件議案,並逐步付諸實施。到1957年10月10日召開八全大會之前,台灣陸續辦理兩次地方自治選舉,推動第一個「四年經建」,實施耕者有其田,並增設各級學校,逐步普及教育。以國民小學而言,七全大會閉幕時,全省有1,372所,1957年增加為1,585所,平均每個月增設4.4所小學。洪秀柱就是在這段期間入學的。 這裡就出現一個大問題:國民黨的反共教育堪稱鋪天蓋地,無孔不入,為什麼會教出洪秀柱、馬英九這些親共、急統的黨主席?為什麼幾十年後,國民黨竟把反共拋諸腦後,重新走上國共和談的死路?這個問題相當複雜,如要簡單回答,那就是國民黨的「反共」只有反到皮毛,沒有入骨;它不是從「人本位」(人權、人性)來深化反共論述(這也難怪,國民黨本身就搞白色恐怖,迫害人權),而是從「黨本位」(國共鬥爭)要和中共一決高下,爭奪中國的正統。換句話說,國民黨的反共是建立在相對、變動的基礎上,具有可變性和可逆性。 更重要的是,擁抱中國民族主義的中國國民黨,在大中國意識形態的制約下,台灣可拋、人權可捨、反共可棄,終究要飛蛾撲火,回到中國再死一次。這是中國民族主義的毒害,除非有人權思想的對治,否則沒有解藥。總之,七全大會之後,國民黨精神抖擻,有如新生;十九全四次會後,卻益發迷失與混亂。對於前途,國民黨的死人比活人還清醒。難道要起死人於地下,為活人「招魂」嗎?
李禎祥 2016-09-12
凶神惡煞,暗夜抄家:白色恐怖搜索實錄

凶神惡煞,暗夜抄家:白色恐怖搜索實錄

  憲兵非法搜索案,引起軒然大波,被視為白色恐怖重演。不過真和白色恐怖的搜索相比,本案還算小case。(中央社20160307)   3月6日,軍方驚傳憲兵對魏姓平民非法搜索、扣押、偵訊的事件,被外界解讀為「白色恐怖」。這解讀沒有錯,不過和台灣白色恐怖時代真正的搜索、扣押、偵訊相比,還算是小巫見大巫。 1949年5月,史明出逃中國,從青島坐船到基隆,回到士林的家。當時剛戒嚴不久,史明即親身經歷恐怖的搜索。最近出版的《史明回憶錄》描述他的遭遇:「有一天半夜,來了二十幾個人,前面是憲兵,後頭跟著警察和便衣特務,對著我們家的木門猛踹,來查戶口了。他們踹門時,已經弄得大家心驚膽跳了;一進門,就翻箱倒櫃,把每個抽屜都拉開,裡面的東西全都甩出來,連床下都用槍上的刺刀去探一探,看是不是有人躲在裡面。」 這是白色恐怖搜索民宅的經典場面。在那個年代,特務隨時都可侵門踏戶,搜索民宅,而且《刑事訴訟法》關於搜索的規定:1.報請檢察官許可;2.出示搜索票;3.不得於夜間搜索;4.製作筆錄;5.扣押物品,必須開立收據,詳載名目,付與持有人或保管人;6.扣押物品若無留存必要,不待案件終結,即須發還。這六點,在白色恐怖全部反過來做,反映國家暴力對人民隱私權、財產權的侵犯,隨心所欲,無法可制。 在白色恐怖年代,真正指揮搜索的,不是檢察官,而是特務。這些特務大部分是保密局、保安司令部、警總的系統,都是軍人;一部分是調查局系統。調查局表面上是文職機關,其實也被移植了「軍特靈魂」;特別是在迫害人權最烈的沈之岳時代(1964-1978),調查局全被軍統主導,因而偵辦政治案件的手段特別兇狠。其後接任的阮成章(1978-1984)也是軍特出身。阮是1950年代海軍白色恐怖案的要角之一,當時對海軍政治犯進行洗腦和勞改的「反共先鋒營」,就是由阮成章主持。 白色恐怖年代,搜索可以獨立為之,也可作為逮捕和戶口檢查的附帶動作。特別是逮捕,往往伴隨搜索(隨捕隨搜,或先捕後搜);而搜索,也往往伴隨扣押。為了偵辦需要,特務必扣的是文字或影像物件。例如1950年6月27日晚,兩名憲兵直闖台南工學院(成大前身)教員黃祖權的宿舍,逕自拉開門,拿槍抵著他,並將他的日記、書籍、圖片、照片、習作、劇本悉數搜去,然後把他帶走。 《刑事訴訟法》第146條規定,除非有急迫情形,不得於夜間搜索或扣押。但特務最喜歡在夜間、特別是三更半夜抓人,因此夜間搜索是家常便飯。這時最常用的藉口就是「查戶口」,騙對方開門,然後衝進去逮捕搜索。由此也可看出,戒嚴年代的「查戶口」包含多少政治算計。例如1952年9月22日清晨約4點,當時宜蘭四結下大雨,水深及膝。一群特務突然來到農夫游國明的家,大喊「查戶口」,隨即衝入民宅,在滂沱大雨中,帶走游國明和他的女兒游阿蔭。 游阿蔭再回家時,已經是5年半以後了,她的父親游國明被關了近2年,姑姑游阿梨被關1年半,哥哥游祥枋被判死刑,公公陳阿井也被判死刑。陳阿井收容逃亡的游陳川,游陳川也被判死刑。這就是宜蘭著名的「羅東紙廠案」,那個特務搜家的「雨夜物語」,是本案充滿悲劇性隱喻和象徵的一幕場景。 同樣的,1978年6月15日半夜三、四點,警總特務也是以「查戶口」為名,進入陳菊位於台北市青田街的住處。一進去,即喝令屋內每個人(除陳菊外)回房去,不准動。陳菊眼睜睜看著特務闖進她的房間,翻箱倒櫃,大肆搜索。最後將她的信札、文件、禁書,和她所蒐集的政治犯資料扣押帶走。8天後,陳菊第一次被捕。 搜索真的能搜到「罪證」嗎?不見得,有時要看特務的水準。例如1973年的台大哲學系事件,台大研究生黃道琳被捕,警總特務把他房間的抽屜與垃圾桶都翻過一遍,也把他書架整齊排列的藏書搜得散落滿地,最後把馬克吐溫的書全部帶走(特務認為該書有馬克思嫌疑),卻把真正左派的馬庫色(Herbert Marcuse)的書留了下來。 從上述諸例可以看出,特務搜索民宅,儼然蝗蟲過境,不僅製造恐怖,也製造混亂。這就出現一個重要問題:特務到底是搜、收(沒收),還是偷?由於特務不開立收據,也不發還(至少就筆者所見的口述史,沒有提到特務歸還搜索品的例子),儼然國家機器公然侵入民宅偷搶。被帶走的人,因為人在獄中,對於他有哪些物品被搜走,全不知情;而家屬也不一定知道,即使知道,也不敢聲張,這就形成今日研究和追究上的一大死角。而特務必搜相簿、日記、筆記而且不歸還,更導致幾乎所有政治犯的早期影像和文字資料付之闕如,形成白色恐怖研究無可彌補的缺憾。 這種情形,在外省人的死刑案尤其明顯。特別是隻身來台的外省人,你永遠不知道這人死後,他的財產哪裡去了?著名藝術家黃榮燦就是一個例子。官方檔案記載,他有「226件反動木刻書籍」被沒收。筆者仔細衡酌,這10字應該解讀成「226件反動木刻、書籍」,也就是包括他的木刻(版畫)。黃榮燦的版畫品質極高,加上其歷史價值,如今已是無價之寶。這些被沒收的版畫,下落成謎,恐怕已成劫灰,也是台灣藝術界永遠無法彌補的損失! 搜索也不限於白色恐怖。1947年二二八的搜索一樣驚心動魄。《和平日報》記者蔡鐵城,二二八時第一次被捕。其妹蔡敏回憶,當時警察來家裡搜索:「那些警察很兇,來了二話不說,什麼東西都打開來看。他們要的拿走,不要的丟在地上,還要踩個幾腳、踢幾下,跟土匪一樣。」蔡鐵城兩年半後出獄,1952年第二次被捕,他的家又被翻箱倒櫃搜索一遍。隔年,蔡鐵城被判死刑。 二二八和白色恐怖的人權侵害是全方位的,堪稱鉅細靡遺。和逮捕、偵訊、刑求、審判、監禁、屠殺等充滿暴力的環節相比,「搜索」這一項還算是小咖的;而這次憲兵搜索民宅,和二二八及白色恐怖的搜索民宅相比,又算是小咖的。難怪憲兵聲稱他們「沒有搜索」,因為以二二八和白色恐怖的標準來看,實在不算什麼。然而,這種「不算搜索的搜索」,已經讓受害的魏先生擔驚受怕,每晚必須靠安眠藥才能入睡,那麼二二八和白色恐怖的搜索,對被害人造成的恐懼與傷痛,我們能測得它的深度嗎?
李禎祥 2016-03-10
不可思議地震之謎:台南大地震 大約在冬季

不可思議地震之謎:台南大地震 大約在冬季

  1946年12月5日,台南發生規模6.1的新化大地震。當時《民報》(社長林茂生)對災情做了大幅報導。   這次台南大地震,造成116人死亡、550人受傷,是台灣自1999年集集大地震以來最大的震災。它不僅震出台灣建築界的黑心內幕,也震出台南地震史的千古之謎,那就是:台南的地震是有「季節性」的,而且好發於冬季! 在進入正題之前,我們先確認一點,這次發生在小年夜的大地震,震央不只在高雄美濃,也在台南。根據馬國鳳(台灣地震科學中心主任)、宋德濡(英國倫敦城市大學教授)兩位學者的數據分析,這次地震屬於「雙主震」:第一主震發生在美濃,芮氏規模6.2;第二主震發生在台南,芮氏規模6.1。後者是被前者所誘發,兩者相隔4秒。因此真正造成災情的,是台南大地震。 這一句話,有三大不可思議 在台灣四百年地震史上,台南有兩個特殊現象:第一、台南是台灣大地震最多的兩個地區之一,另一個是嘉義;第二、台南大地震,每每在冬季。這個現象,1655年一位歐洲人拉‧莫里尼埃(La Moriniere),在其著作《旅行奇譚》(Relations de divers Voyages Curieux)即已提到:「台灣地震常在年終。」當時「台灣」主要指台南一帶,如果我們把「年終」解讀成冬季(11月至2月,農曆年終),真的,台南的地牛似乎特別喜歡在年終翻身。 但拉莫里尼埃這句話,有三大不可思議:第一,他是歐洲人(應是法國人),這句話只在他的遊記輕輕帶過,但他何以知道台南地震「常在年終」?這四個字即使沒有幾百年的歷史數據分析,至少也需要幾十年的在地經驗歸納。第二,這句話在三百多年後,透過歷史考證,證明不虛。這就奇了,難道他有未卜先知的能力?第三,地震具有不可預測性,連年份都難預測,何況季節。但偏偏在台南,歷史證明冬震特多。難道台南的斷層帶會挑選季節翻身,而且強震發生日,就是「大約在冬季」? 拉莫里尼埃就遭遇到一場台南冬震,而且見證熱蘭遮城(Zeelandia)的陷落。他在遊記描述:「此次地震連續三星期。初震時,安平損失重大。海地城壁破裂,居民紛紛逃出戶外,以防壓斃。堡壘上破損之砲,易於此次地震時墜落於地。美觀之塔則陷入地中。」海地城就是熱蘭遮城,1624年由荷蘭人所建,即今安平古堡。後來學者推估這場地震規模是5.5。 在此前一年(1654),12月14日台南也發生冬震,另一位歐洲人達貝爾(Dapper)提到:「安平及台員大地震,幾達七星期。」可見餘震不斷。這種會「牽絲」的地震。五年後(1659)出現在荷蘭末代「台灣長官」揆一(Frederick Coyett)的筆下。他在一本試圖為自己丟掉台灣而辯護的著作《被遺誤的台灣》(t'Verwaarloosde Formosa)中,聳動的寫道:「神秘惡兆預示台島之瀕臨崩潰。天地似亦預知台島的根本已經發生動搖…上年(1659)曾經發生迥異尋常之恐怖的地震,延續達十四日。」不過這是不是冬震?待考。 兩年後,1661年1月8日冬震再臨。根據德國人海卜脫(Herport)的親身見聞,這場地震歷時三十分鐘,當天餘震約三小時,無一人能站穩。此後有感餘震更長達六星期。海卜脫提到一個驚奇的現象:「海水曾被捲入空中,其狀如雲。」後人研究應為海嘯,並推估這場地震規模為6.4。 同年2月15日,台南再度發生強震,有感餘震長達六日。這一年也是鄭成功征台之年。無獨有偶,22年後,1683年鄭克塽9月降清,10月8日又發生地震。改朝換代發生地震,是哀悼舊時代的終結,還是歡慶新時代的來臨?就不得而知了。 有清一代,台南第一場大震災,就是1721年1月5日的冬震。史載「凡震十餘日,日震數次,房屋傾倒,壓死居民」。這場地震是導致朱一貴民變的主因之一。因地震引發海水漲潮,百姓為了禳災,合夥謝神唱戲,卻被官府以「無故結拜」為由,逮捕四十多人,累積更多民怨,終於在三個月後發生朱一貴民變。這是1721年初的冬震,學者推估其規模是6.5。 這場地震,地牛似乎意猶未盡,同年冬又翻了一場。《台灣縣志》載:「天寒地震,民多失業。」《台灣采訪冊》則記錄一段無常的故事:灣裡有一蔣姓富家,蓋了一間豪宅,才剛落成,忽然地震,豪宅全垮,蔣家幾乎滅門,只有兩人活命。一位是蔣父,當時外出;一位是婢女,日後還活了幾十年,每對人述其事。 15年後,1736年1月30日,距離過年只剩12天,台南又天翻地覆了。這場地震據後人推估,規模高達7.0,災區包括嘉義和台南,共有703人罹難。 核四還要建嗎?請看1867基隆大震 此後百餘年,台南的斷層帶活動似乎減緩,偶有「地大震」的紀錄(如1795年11月21、22日),但少有「大震災」。但地牛北上,嘉義的斷層帶開始活躍,而且釀成重大災情,如1777年12月,「諸羅山各地民房坍塌甚多,民壓死者不可勝計」,規模約6.0;1792年8月9日,大震後繼以大火,614人罹難,規模約7.1。這場大震還發生好萊塢電影式的災難場面,《台灣采訪冊》描述:嘉義梅子坑(今梅山)有一條小徑,兩山相夾,為樵夫果農必經。地震發生時,一位樵者先行,地面忽然裂開,樵者墜入其中,地面旋又合閉。整個過程太猛太快,其他樵夫根本無法搶救。 1839年6、7月,嘉義又震,死亡117人,重傷63人,民房倒塌7,515間,規模約6.0。之後,嘉義的地牛也稍歇了,要到20世紀以後,才又發生梅山(1906.03.17,1,258人死,規模7.1)、中埔(1941.12.17,358人死,規模7.1)大地震。不過嘉義地震不像台南地震,它沒有「季節性」,春震、夏震、冬震都有。 如果要說地震的時間和空間分布,台灣地震活動似有由南向北移動之勢:明鄭到清初,以台南為主(不過這也和漢人文明圈集中在台南有關,原住民沒有文字書寫,無法記錄地震);乾隆年間(1736-95),嘉義地震最烈;嘉慶年間(1796-1820),彰化、宜蘭較多;道光年間(1821-50),彰化、嘉義較多;咸豐到同治(1851-74),主震場在北台灣,包括1867年12月18日規模約7.0的基隆大地震,當時山傾地裂,海嘯來襲,光溺死就有數百人,基隆全城遭破壞。時間拉到現在,這種地震只要再發生一次,北北基即成人間煉獄;屆時如果還有核電廠的話,無異末日來臨。 光緒以後,經日治到民國迄今,大地震全島都有,有如交響樂,此起彼落各自發聲,春夏秋冬都有震動。不過我們還是回到本文的主題:台南。自1736年大地震之後,稍歛百餘年,到了1862年(同治元年),又發生驚天動地的災變。這場地震有兩大特色:第一,它是台南史上死傷最慘的地震,最少1,700人罹難;第二,它是台南罕見的夏震,發生在6月7日。這場規模約6.5的強震,光在府城一地,就有500戶倒塌,超過300人被壓死;府城以北,若干地方陸沉陷海。 這一年也是戴潮春起事之年。戴軍圍攻嘉義城,官軍力守,仕紳恭請嘉義城隍護佑平安。6月7日晚上,天搖地動,大家想說完了,城守不住了。然而地震過後,只有雉堞傾頹,而城牆無恙。眾人認為是城隍爺顯靈。沈葆楨後來為此上奏朝廷,加封嘉義城隍為「綏靖侯」。 這場大地震之後,再過84年,1946年12月5日,台南才又發生災情慘重的地震:新化大地震,也是冬震,造成74死、474傷、4,055房屋損害,規模6.1。再來是1964年1月18日的白河大地震,又是冬震,造成106死、650傷、10,500房屋全倒、25,818房屋損害,規模6.5。再來就是52年後,2016年2月6日的台南大地震,造成600多人傷亡,規模6.1,還是冬震! 一次例子是孤證,兩次或三次例子是巧合,本文列舉十次例子,證明台南的冬震現象既非孤證,也非巧合,那麼它是什麼?或許只有天知道了。
李禎祥 2016-02-15
愛在白恐蔓延時:陳少廷的患難真情

愛在白恐蔓延時:陳少廷的患難真情

  陳少廷與林瓊琚,在白色恐怖共赴患難,沒有海枯石爛的誓言,卻有千錘百鍊的考驗。(圖片取自《台灣良知:陳少廷先生紀念文集》) 白色恐怖有很多淒美的愛情故事,或者說愛情悲劇。最常見的是拆散鴛鴦:男方通常繫獄多年,或魂斷刑場;女方通常苦守寒窯,或夫妻同殉,或被迫改嫁;也有結婚或懷孕不久就成了寡婦。而像陳少廷那樣「勵志性」的愛情故事,恐怕不多。 陳少廷教授是台灣知識分子的典範,不只望重士林,而且學問廣博,質量俱精。更令人緬懷的,是他發揮學術良知,展現知識分子的風骨,敢於挑戰國民黨當局。國民黨秘書長張寶樹曾說:「台灣人沒什麼人才。」被陳少廷當面回嗆:「台灣人不是沒人才,台灣的人才在二二八被你們殺光了!」他在1970年代擔任《大學雜誌》社長,鼓吹政治改革,率先提出「國會全面改選」,並堅拒當局的名利收買。富貴不移,威武不屈,這個硬漢和他的恩師殷海光教授,精神典範一脈相傳。 但和殷海光比起來,陳少廷更是多災多難。他逃亡一年,入獄兩次,家族財產被特務鯨吞。然而他不僅沒被打倒,還屢仆屢起,公開挑戰國民黨,膽識過人。憂患災難打造他的一身硬骨,也成就他的愛情傳奇。 從日治到戰後:陳家多災多難 陳少廷之妻是林瓊琚,兩人都是屏東六堆人,都傳承客家的硬頸精神。這樣的組合,先天註定他們愛情故事的草根性和勵志性;再配上如詩如畫的農村景色,多災多難的政治迫害,這種故事的情節、畫面之豐富,根本可以拍成電影,光是劇本本身,如果改編得好,就有在國際影展得獎的實力。 故事的緣起:日治時代,一位屏東佳冬鄉「四塊厝」農村的地主之子陳銓生,與另一個客家庄的林姓富商子弟,一起在日本留學。由於兩人交情深厚,而且在台灣的妻子都懷有身孕,因此口頭約定:如果生下的孩子同性,就讓他們結拜;如果異性,就讓他們結婚。結果生下的是一男一女,這就是陳少廷、林瓊琚愛情故事的起源……嗯,很像「台灣民間故事」。 陳少廷生於1932年,長大後,對這個「指腹為婚」的對象越來越喜歡,唸屏東中學初三時,就常到林家走動,探望瓊琚,而且不許其他男生追她。然而這情竇初開的年紀,竟是白色恐怖開始蔓延之時。隔年(1949)4月發生四六事件,5月陳誠發布戒嚴,台灣進入白色恐怖時代,開始大舉捕殺「匪諜」,17歲的陳少廷也被匪諜案掃到。 陳少廷牽涉的是葉崇培的案子。葉崇培即葉紀東,高雄人,就讀延平學院時,是二二八的學運領隊。事後跑到屏東中學教數學,1949年4月,因受匪諜案牽連逃亡中國。少廷是在讀屏中時,透過陳河川(後判刑12年)的介紹認識這位老師。據資料研判,少廷應和許多青年一樣,懷抱社會主義理想,不過他沒有被吸收。之後一位蔡某向東港刑警組告密,刑警組長黃種人追捕陳少廷,這是少廷第一場政治災難。當時他才讀高一。 從日治到國民黨時代,陳家是重災戶。少廷的長伯陳寄生,1942年因為「特高事件」被日本憲兵追緝,逃亡期間死於瘧疾,享年四十七。父親陳銓生接觸社會主義,也被日本憲兵長期跟監,三十六歲死於傷寒。叔叔陳荻生和陳銓生一樣,也是留學日本,不知何故被國民黨特務盯上,半夜侵門踏戶抓人,他在村人協助下逃亡,不久(1953)死於肝癌,享年四十三。這個書香門第彷彿被政治詛咒,而且禍及第二代的陳少廷。 特務要抓少廷,但陰錯陽差,一時沒有得手。消息傳出,陳家驚惶不安。因為少廷父親早逝,弟弟(少聰)早夭,陳家只靠少廷單傳,不能再失去這個兒子。陳家長輩力勸少廷藏匿。少廷個性很強,起先還說:「活活馬綁在死樹頭,不如死死好了!」但看母親愁容滿面,孝順的他很快心軟,只好跟父執輩一樣,踏上逃亡之路。 陳少廷不是一個人逃亡,還有他的摯愛林瓊琚。因為林家講情義、重然諾,在這個節骨眼上,不但不離不棄,還讓瓊琚去陪少廷。起先瓊琚白天陪他,晚上回家。但往往騎腳踏車才剛到家,就聽到少廷在後面喚她,把她嚇了一跳。原來少廷太愛她了,顧不得危險,快步尾隨而至。 當時國民黨軍隊「借」林家兩落厝的一落紮營,門口有衛兵站崗。少廷不知哪裡借來的膽,跟衛兵說要進去找小姐,衛兵不査,真也放他進去。瓊琚擔心少廷遲早會被認出,幾經思索,做了重大決定:全天候陪少廷逃亡! 從墓地到雞寮:逃亡備嚐艱辛 起先,這對17歲的情人躲在香蕉園、甘蔗園的墓仔埔。佳冬位於遼闊的屏東平原,墓仔埔就設在香蕉園、甘蔗園內。兩人白天各讀各的書(瓊琚讀屏東女中),晚上一起睡在墳墓前庭,地上鋪蓆子,濕氣從地下直透上來。這到底是陰森還是甜蜜?是冷冷的風,還是暖暖的愛?讀者請自行想像。 不過,香蕉園和甘蔗園潛藏一大威脅。當地雜草叢生,蚊蚋孳生,兩人每天被吸血大軍猛攻;少廷甚至感染瘧疾,發病時忽冷忽熱,都是瓊琚在身邊照料他,始得脫離險境。陳家也沒有忘記這兩口子,每天送飯送菜;園外還有少廷的伯母,到處走動,假裝除草,其實是在把風。 由於戶外蚊蚋太兇,小倆口後來搬到「戶內」:一間給母雞孵蛋的雞寮。雞寮有儲放飼料的地方,他們就躲在飼料區,外面用板子遮住。這裡雖然能遮風蔽雨防蚊蚋,但雞寮的臭味濃得化不開;而且飼料區滿是「雞苔」(雞身上的寄生蟲),也讓他們癢個不停。 才17歲,這對情侶的青春歲月就如此慘白。陳家長輩很不忍心,決定採用國民黨的遊戲規則:用錢換人。由於少廷沒有加入組織,他的案子可大可小。特務看準陳家寡母獨子,卻坐擁大片土地,對少廷開刀,其實有利可圖。陳家為了保住少廷,忍痛割出十多甲土地,交給特務去「運作」,少廷才得以「自新」,與瓊琚結束長達一年的逃亡。 陳少廷雖獲得自由,每週仍必須向保安司令部報告自己的行蹤。另一方面,他要回校上課,卻發現屏中已經以曠課為由,把他退學了。瓊琚同樣斷了學業。剛好瓊琚的外婆是台南人,小倆口就離鄉背井,一起住到外婆家。少廷轉入長榮中學,高二、高三這兩年,發奮讀書,幾乎日夜無休;瓊琚則趁這段期間,學遍織毛線、繡花、裁縫等女紅,甚至會做西裝、設計新娘禮服。 1952年,陳少廷上台北考大學,住在旅社時,特務像鬼魅一般又出現了,說要逮捕他。根據瓊琚的憶述:少廷苦苦哀求,請特務等考完試後再執行。特務答應(筆者懷疑,特務應是藉故勒索,被少廷擺平),少廷不敢再住旅社,改住一間寺廟,繼續勤讀,順利考上台灣大學政治系。1953年1月1日,這對21歲的情侶,完成人生大事。 這裡還有一段插曲。陳少廷獲得自由、金榜題名、結婚,陳家喜事連連,少廷的阿嬤卻暗自哭泣。原來她看到瓊琚維持一貫曼妙身材,肚子沒有任何隆起跡象,覺得大事不妙。她順理成章的推論:小倆口日夜相處三年,怎麼可能沒發生「那件事」?既然有發生,瓊琚的肚子怎麼沒有動靜?既然沒動靜,陳家不就要「倒房」了? 陳家甚至有人謠傳,這對新人不是把小孩藏起來,就是吃了「煙黗」(以前用柴燒飯,鍋底形成的一層黑色粉末)避孕。少廷和瓊琚哭笑不得,費力解釋,並且在同年年底生出第一胎,才釋眾疑。原來他們三年來雖然同桌吃、同床睡,卻仍守住禮節,沒有逾越。這是1950年代年輕人的獨立與成熟:他們有所為,有所不為。 從留學到教書:特務狠心打斷 過了八年,陳少廷已經從台大政治研究所畢業,也當完兵,跟一位美國人類學教授傅瑞德(Morton H. Fried)做台灣宗祠的研究。1961年10月6日,少廷返鄉,剛從林邊車站出來,光天化日之下,突然被調查局特務撲向前,上銬帶走。晚上又派人去他家裡翻箱倒櫃搜遍全家。這是少廷第二場政治災難,第一次入獄,那年他29歲。 這場災難,是被一位台大室友李某所牽連。官方檔案載,李某「發表荒謬言論,經查尚無具體非法活動或計劃,且提供關於游來乾、陳少廷等涉嫌資料,因而偵破柯旗化等叛亂組織案」,獲不起訴處分。被指控「涉嫌」的少廷,也真的查無實據,在羈押29日後,11月3日獲釋。 值得一提的是,1949年奉命逮捕陳少廷的東港刑警組長黃種人,1960年因為「潛匪案」被捕,竟然與少廷一起關在警總軍法處看守所,而且判刑五年。黃種人是福建惠安人,「惠安案」是「潛匪案系列」的大宗,而潛匪案系列又是白色恐怖冤案的大宗。這個白恐實在複雜。 後來,陳少廷獲得美國大學入學許可,申請出國留學,被出入境管理局核定「免議」;換成白話,就是「免談」。既然無法出國,就向台大申請當助教,因校長錢思亮力保得以通過。然而只教了一個學期,1963年2月,第二學期即將開學之際,少廷又被捕了。這是他第三場政治災難,第二次入獄,那年他31歲。 這次被捕,原因難考。根據警方資料:1963年2月6日,警總三名特務會同警員,前往台北市長安西路中華書局管理處逮捕陳少廷。少廷被帶往警總保安處刑求偵訊。偵訊重點是追問他公開為殷海光(台大哲學系教授)辯護的動機。殷海光雖然1967年才被台大「不續聘」,但之前已遭多年刁難和圍剿。少廷應是為文聲援,而被特務點油做記號。 這次偵訊,特務威脅利誘,要少廷「咬」殷海光。所謂咬,是栽誣對方,把對方沒做的事(例如陰謀叛亂)硬說有做;或是栽誣自己,承認自己是匪諜,再透過「知匪不報」罪的羅織,讓對方(自己的關係人)受害。後者常用,如利用郭廷亮咬孫立人、任方旭咬任顯群、劉子英咬雷震、吳泰安咬余登發等。警總要陳少廷咬殷海光,則是屬於前者。 警總特務並不知道,他眼前這個讀書人,不是可以被收買、被嚇驚的。陳少廷受過國民黨迫害,見過大風大浪,因此寧受刑求,也不願咬殷海光。特務計不得逞,最後威脅他:放棄台大教職,否則繼續坐牢。少廷懸念妻小,忍痛答應才得以出獄。這次坐牢共23天。 出獄後的陳少廷,不能出國,不能教書,只好回到台南(1962年妻小搬到台南),每天讀書、做學術研究、寫學術文章,收入微薄不足以養家。瓊琚毅然挑起家計:她在房子上面搭鐵皮屋,出租給學生;讓學生搭伙,收一點伙食費;每天煮大鍋菜,家人和學生的伙食一起解決。此外,每天利用買菜空檔,到股票行賺點漲跌差價,又兼做一些女紅,如此熬過經濟拮据的日子。這時,距離少廷在學術界開始揚名的1968年、出任《大學雜誌》社長的1971年,還有好幾年的低潮歲月。 而林瓊琚的學業,當初為了陪伴陳少廷而中斷;此後二十年,又備嚐生活的艱苦酸辛,無暇修學。一直到1971年,台南女中辦理唯一一屆空中高中補校,她才有機會就近註冊,和長子陳志正一起唸高中。1974年終於拿到高中畢業證書,當時她已經42歲。 這就是陳少廷與林瓊琚的愛情故事。他們在那個驚險的年代共赴患難,沒有海枯石爛的誓言,卻有千錘百鍊的考驗。他們的愛,更突顯白色恐怖的惡,愛淚交織,化成台灣庶民史的美麗與哀愁。
李禎祥 2015-1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