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垂亮兄—文化與政治之間的台灣情

 

邱垂亮教授2013出書《有緣相隨:我的「非回憶錄」》發表會。圖/擷自網路

邱垂亮教授2013出書《有緣相隨:我的「非回憶錄」》發表會。圖/擷自網路

 

邱垂亮教授是我1988年由新加坡移民來澳洲的第一個朋友,我們之選擇布里斯本也與他有關,記得我當年由新加坡大學辭掉終身聘約,賣了房子把留下的籐製傢俱寄託報關行,也不知移民到澳洲哪一個城市好,留言報關行説等我們的信息再決定寄那裡。而邱教授是我學術界熟悉的朋友,記得有一次他經過新加坡大學訪問見面而認識。所以我們全家移民首站飛抵布里斯本,他介紹我們認識林四郎兄(1995年去世)以及陳春龍兄照顧定居,後來黃金海岸邦德大學(Bond University)開創,文學院長幾乎沒有經過申請手續就聘請我去,由此搬到黃金海岸,從此就長期留下來了,那已是30多年前的如煙往事。

移居黃金海岸後,就很少和垂亮兄聯絡,但他的社團及政治活動力很大,台灣同鄉有關他的言論皆耳熟能詳,我不久擔任黃金海岸台灣同鄉會會長,有時候比較熱心的同鄉,希望我們和世界其他地區台灣同鄉會串聯參與台灣政治,我身為會長有點為難,雖然那時的同鄉絕大部分是本省籍的台灣人,但我和垂亮兄的理念傾向不盡相同,覺得文化與政治須要分開(下詳述),有時並沒有依照林四郎兄的意願執行(那時他已從布里斯本搬到黃金海岸),回想起來有點愧疚。

記得2005年後陳水扁的國務機要費、SOGO 禮卷案先後發生,台灣媒體傳得沸沸揚揚,我曾打電話給垂亮兄訊問詳情,他説陳水扁不是貪錢的人。後來有機會閱讀他的《非回憶錄》才知道他的對此案的真正想法,他並不否認是屬於台灣政治的「深綠」派,他一生為台灣本土的自由民主奮鬥(拼),有其堅定的政治信念。

過後,我們很久沒有再聯絡了,一直到2020年12月偶然讀到他〈我寫我存在—三個月住院的零星回憶〉,我才察覺到垂亮兄已經是病危臨終了,立即和他email 聯絡,終於2021年1月23日專程到他昆士蘭大學旁的河邊公寓二樓會面,我們坐在望河對岸陽台的和風中聊天,內人和邱太太 Flora在裡面談話,內人是生長在台灣長老教會基督教家庭,長老教會對於台灣民主的貢獻犧牲是眾所週知的,所以她們談話氛圍相當和諧。

垂亮兄與我坐在外面陽台,他沒有表現任何憂慮,從容地告訴我他癌症治療的過程細節,隱隱約約希望多活幾年,繼續為台灣民主奮鬥,他基本上認為人死燒成灰燼一了百了,但我覺得有時候人臨終時會有信仰的覺悟、改變,若是如此長老會也許比較適合他。


邱垂亮教授夫婦。圖/擷自澳洲SBS中文網

 

垂亮兄一生為台灣民主、自主打拼,有位神學家把宗教信仰詮釋為「終極關懷」,那麼既然台灣獨立的理想是他的終極關懷,可以說是他的宗教信仰。他於2021年3月13日病故前兩星期(二二八紀念日)發表他的最後一篇政論:〈不是忠誠的反對黨〜會出賣台灣的趙少康〉,為他一生信仰的政治理念定調,文中強調「國民黨的忠誠在中國,不在台灣。」

中國心、台灣情,或台灣心、中國情,在政治上似乎不相容,但在文化上是可以相容的。所以我想用「文化與政治之間的台灣情」來懷念垂亮兄,政治的客觀環境是歷史發展的結果,渺小的個人可以努力去改變但無法完全掌握它。如希特勒屠殺猶太人,日本軍國主義南京大屠殺對中國人民的肆虐殘殺,今天已經是歷史陳跡、記憶,很少人會以此作為對德國、日本的文化、人民特性的定論基礎,日本、德國今天還是世界少數最受人尊重的國家。

垂亮兄的博士論文是以「中國文化大革命」為主題,對於中國政治的專制、殘忍感受尤深,認為中國文化基本上是專制文化,但今天中國朝野對文革基本上也是持批判的立場,所以歷史是發展的,而非一成不變的。他具有學術與政治的雙重專長與實際經驗,經過細讀他的《有緣相隨—我的「非回憶錄」》,讓我有機會對於台灣本土政治有更深的了解,他説「我不是在寫歷史,是在 『講古』 (台語, 説故事)」。

這本書當然有他詮釋視野的獨特立場、偏見(非貶義),但卻是對於民進黨的內部人物特色、運作、矛盾第一手資料的百科全書,分析清晰而忠實,比如評價李登輝早期是國民黨的「也是人」(yes man),但後來運用策略權謀釋解郝柏村、李煥的軍權、黨權,解散萬年國會並修改憲法,奠下了台灣民主政治的基礎,今天趙少康之流的人物要復辟倒退歷史發展已經是不可能了,這是他的最後政治洞察力與智慧,我們會受益且懷念。

中國歷史有其專制的政治文化是不容質疑的,儒家在歷史上受利用而為專制政治服務的觀點也是正確的,但孔子出生於耶穌前五六百年與蘇格拉底、釋迦牟尼同時期,我們今天若平心靜氣地重讀《論語》,除了一些時代特定氛圍不同之外,也會感受其親切的人文生活智慧,而非什麼專制文化,那是五四與文革時期批孔用語,有欠公允。

事實上,垂亮兄很重人情、相當儒家,常常提到他幾十年的民主奮鬥戰友以及學生故人,感情數十年如一日,非常珍惜,如對於當年在台南鄉下小學特別關照他的外省籍老師、美國加州大學的美國老師的恩情終身不忘。他是我台大外文系的學長,曾回憶説當年外文系白先勇、陳若曦、王文興辦《現代文學》的風潮不合他的本土口味,他喜愛日本菜、壽司,在台灣和戰友常常去的餐廳是日本餐廳, 也好幾次去日本賞櫻花,這都是台灣本土文化的展現。

他早期台灣白色恐怖的經驗也都是我們許多人的共同記憶,他完成博士學位後要來布里斯本的昆士蘭大學就任, 中途欲回台灣探親停留三天,事前擔心因為他與台獨人士 頻繁接觸可能被列入黑名單而在台被國民黨拘留,所以預先和他兩位美國論文指導教授商議好,他回台探親三天後經過香港機場時會打電話向他們報平安,若無信息表示他已被逮捕,請他們運用輿論拯救。後來他名氣越來越大,由於國民黨有所忌諱而膽子也比較大,明知列黑名單也要回台灣,曾在機場闖關不成,被約談遣送回香港。

又曾經在台北日本餐廳陽台(怕被監聽)傳話給呂秀蓮(美麗島監禁後)說:她請外籍教授攜帶出國的敏感文件已在機場被警備總部截留,請她留意情治人員的可能後續動作。這些白色恐怖時代的點點滴滴回憶,讓我們感受到台灣今天沒有黑名單的恐怖,沒有情治人員半夜敲門拘捕的恐怖,是我們台灣民主先鋒者如林義雄、邱垂亮奉獻犧牲的成果,不是白白無條件得來的。

謹以此文「文化與政治之間的台灣情」懷念故友垂亮兄,台灣人會永遠記得他一生為民主的努力與奉獻。

< 資料來源:《民報》【專文】引用網址 >
分享文章: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