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最後一次投票為民主」

26日一早，我和怡婷牽著來日無多的母親，一步一顫小心翼翼地扶她上車，驅車前往我成長的地方大同區投票。五十歲的我至今戶籍仍在這裡。

不管是選總統、選市長、選議員，母親和我都必定回到這個她曾無數次牽著幼年時我的手走過的地方。每一次的投票，她都非常重視。我其實對於公共事務並不熱衷，也不太發表意見，但對於投票這件事，我和母親有著一樣的堅持。

堅持用選票表達意見，堅持捍衛民主自由的台灣。

母親是道地的外省人，我的外婆說得一口字正腔圓的北京話。父親是本省人，當年母親要結婚時女方的親友一致反對，反對的理由是「我們外省人為什麼要跟台灣人結婚？」母親對於這樣的理由無法接受。婚姻不是來自自由戀愛嗎？既然是自由，為什麼要以省籍來決定婚配對象？

母親的娘家雖然是外省人，但不屬於「高級」的那種，他們住在違章建築裡面幾十年，生活在逼仄狹窄的空間。在那個年代，外省人當權，但就連最底層的外省人也有著無以自明的驕傲，不屑與台灣人聯姻。

母親不顧所有人的反對，義無反顧的嫁了父親，一腳踏進這個幾乎摧毀她人生的婚姻。摧毀她人生的婚姻卻誕生了我，而他們創造的不幸與動盪的新家庭則造就了現在的我。

人在自知大限將至都會異常的神智清明，她定定的對我說：「我當時傻才會嫁你爸，又被傳統觀念綁死才會不知道要離開他。不過說錯也不算錯，如果沒有嫁你爸，又怎麼會有你呢？」

我怔住了！這話她不是第一次說，卻在這時我明白我過去的「知道」是錯誤的。我以為如果我註定會來到世間，那麼就算她嫁的不是我爸，我也會來。但在那一刻我瞬間明白，「我」之所以會來、會長大，以及會長成現在這樣的一切內外在，都是因為她當時堅持的嫁了我爸。

當然他們之間彼此一定有著各種說不清的因果糾葛，那是他們各自的靈魂藍圖寫成的計畫，他們註定在一起。而我只是正好因為他們的計畫可以幫助到我，我也可以幫助到他們，因而成為母子、父子。也就是說，如果她嫁了別人，那就是另一套劇本了，那套劇本不一定會有我。什麼要是她嫁別人我還是會來！真是哪來的自信？簡直無知！

我的來到與成長是與他們之間一個天衣無縫的安排。他們註定要組合出一個問題百出的家庭，並且他們也在當中受苦。我註定在他們這樣的家庭出生來接受磨練、訓練、鍛鍊，以成為現在的我。磨練、訓練和鍛鍊當然是現在回頭看的領會，當時只知道憤怒、埋怨、對抗。沒有回頭看看的勇氣，就不會出現覺醒的人生。

一切的發生都有前設，也就是註定。一切的道路走到最後，回頭看看就知道是最好的安排！

母親覺得此生圓滿已經了無遺憾，也早已放下對父親的憤恨。父親在晚年幾乎是聲淚俱下的自省道歉，對我，也對母親。讓母親終於將父親誤她一生的痛恨放下。

她最後的心願是撐到可以去投票。信仰上帝的她一邊讀聖經一邊禱告，祈求神讓她可以撐到投完票再來接她。我相信神垂聽了她的禱告！所以26日當天我們在母親因為嘔吐一夜難眠的早上就換上衣服前往投票。

母親生在外省人的家庭，嫁的卻是台灣人，她外表順服柔和，但骨子裡卻是充滿叛逆和主見。基於原生家庭對台灣人的排斥，她這一生都支持本土、愛台灣，堅決和外省人劃清界線，她說得一口道地的台語，完全比台灣人還要本土。我另一個朋友吳朋奉也是這樣，明明就是外省人，卻操得一口標準台語，幾乎沒人知道他是外省人。

在台灣解嚴之後，母親很自然的支持本土政黨—綠營。我的祖父謝家在大稻埕發跡，家大業大開枝散葉，眾兄弟姐妹儘管平時意見多有不同，論到政治，口徑一致，唯一支持本土！

儘管我不熱衷公共事務，在這樣的環境下長成，我的政治立場已然底定。我不可能去支持一個外來政權，尤其是在解嚴後越來越多的歷史資料被解密、揭發、真相大白之後。但也因為如此，我更加可以理解那些「外省人」對於國民黨的支持和死忠是為什麼。我不仇恨他們，因為他們也是無奈的。

這一次母親看著開票結果不發一語，我們知道她也悶。但這就是民主制度，是台灣好多年的努力才有的成果。民主政治就是多數決，而尊重民意不只是政黨的綱領，更應該是每一個選民的。政黨做不好，老百姓用選票「教訓」政黨，這才是真正的「民」國；民在國上。

選舉結果並非母親的支持的政黨，母親或許會有一絲遺憾，但她也知道台灣不遺憾，因為民主政治已然成熟。輪替的政黨、民意的表達才是一個社會該有的健康狀態。何況，她確實獲得上帝的恩典順利的完成投票。

下一場選舉，母親不會再有機會投票。但是，成熟的台灣社會會有千千萬萬支持民主自由的公民站出來投票。不管你支持誰，也不管政黨候選人之間彼此的叫囂謾罵如何激烈，這都是台灣特別美麗以及有別於對岸的一道風景。只要民主不死，這一道風景會永永遠遠持續下去！

「本省人」和「外省人」在民主時代的初期看似各佔政黨的山頭，在歲月的催變當中最後這兩種人會凝聚一種共識—我們都是人，都是台灣人！政黨，只是立場，立場則可以在同理的狀態下融合，於是對立就瓦解了！當對立瓦解，就是攜手共創台灣未來的時代。

正如同母親以一個外省人的身分用一生融入台灣，並且以身為台灣人為榮，直到永遠！

Luchiano Tse

圖：我與妹妹扶著母親漫步

攝影：郭 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