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翠是最適合那個實踐位置的人選之一

前天晚上,我隔海收到我媽媽--也就是楊翠老師--的訊息,告訴我,她如何在幾經思量之下,決定接受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的專任委員的提名。而她希望可以在消息正式公布前,親自告訴我她的決定與原委。

我整個人驚呆了,但又完全可以理解。

大概只有我媽媽的家人與最親近的朋友,才能夠知道這對於她來說,是個多麼艱難,不,甚至是多麼難以想像的決定與生涯轉折。但同時,也是個完全可以理解的決定。

從小我就知道,我的媽媽不是一個搞政治的料,就如同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兒子不是個搞政治的料一樣,在這一點上,不僅「知子莫若母」這一句老話是成立的,反過來說,「知母莫若子」也是成立的。記憶中有好幾次,媽媽曾被邀請擔任文化相關的政治職位,她都驚恐地拒絕了,家人還開玩笑說,以她的個性,說不定站在質詢台上被厲聲質詢個幾句,就會淚灑當場,成為另一個「誤入叢林的小白兔」。

從小我就知道,我的媽媽是個溫柔的人,是個溫情的人,有時候或許是太溫情了。她雖然勇於挑戰權威,卻不擅於官場交際,拙於處理衝突,情感豐沛,總是試著同理它人,總是以最大的善意與人往來,也因為如此,面對惡意時,她總是特別脆弱,總是受重傷。自小以來,有太多次,我看過在與政治同樣險惡的高教體系中受了傷的媽媽流著淚回到家裡,但即使如此,三十年來,她還是那個即使操壞了自己身體,也堅持為了文化、歷史與教育而全台奔走的楊翠老師。

我喜歡這樣的媽媽,也覺得我們的政治就是需要這樣的人,但事實是,這樣的人,很難在我們的政治中存活。

當這樣的媽媽,告訴我她做了接任轉促會專委的決定時,我心中的驚訝與五味雜陳,難以言喻。我也知道,那絕對是她人生中做過最令人掙扎的決定,那麼,也一定是最堅定、最毅然的決定,無論那是否是妥適的,如此,我也只跟媽媽說,「好的,有好好思考過就好,這也是一個大坑,好好保重啊」。

身為兒子,我知道我的媽媽並不適合那樣的實踐位置,然而,身為一個台灣人,我知道楊翠老師是最適合那個實踐位置的人選之一。

從小我就知道,我的媽媽,楊翠老師是個優秀的台灣史研究者、文化研究者,我也知道,對她來說,學術研究並不只是發表期刊論文、累積點數,而是她用來實踐理想的方式。從我有記憶以來,三十年,我的媽媽就是四處奔走兼課,應邀撰寫許多沒有辦法在升等時派上用場的文章,四處演講,不斷地指導數目超出她能負荷的研究生,書房裡總堆疊著十幾二十年累積下來的,一箱又一箱的學生報告,捨不得丟。在文學上,她從年輕時期起便是個文采洋溢、思緒敏捷的創作者,如果她致力於創作,我相信她一定也會是個優秀的文學家。這幾年來,她總是想找時間寫書,但那對她來說是太奢侈的事,因為她還有太多沒有完成的--或許也無法完成的實踐。

驅策著媽媽即使透支體力也要完成的實踐,並不是養家活口,不是累積名聲,也不是在高等教育職場的階梯中多向上爬一兩階,而是對台灣史--尤其是血跡斑斑的近代台灣史--的研究,那不僅僅是為了尋訪療癒自己家族傷痛的答案,不僅僅是在爬梳眾多受害者的生命史,也同時是在探問一個--比個體更龐大的、比個體的生命更悠長的--整個共同體的傷痛以及和解的可能。

「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是台灣在形式上的「民主化」長達將近三十年之後,才千呼萬喚始出來的重要機構,雖然顯然遠遠稱不上完美,甚至充滿爭議,但畢竟這是重要的第一步。我所認識的媽媽,楊翠老師,是個厭倦衝突的人,但絕不是個怕事的人。我完全可以理解她即使犧牲平靜的生活、放棄熱愛的教學、捨棄寫書出書的個人夢想,也要涉險的決心,畢竟,「轉型正義」,就是那貫徹她三十年來學術生涯的核心關懷啊。

我能夠理解,甚至羨慕,這種為了所愛的理想而涉險的時刻,這(又)讓我想到德國社會學家Max Weber在《政治作為一種志業》中所說的,「誰有自信,能夠面對這個從本身觀點來看,愚蠢,庸俗到了不值得自己獻身的地步的世界,而仍能屹立不搖,誰能面對這個局面而說:『即使如此,沒關係』,誰才有以政治為志業的"使命與召換"」

毫不意外地,在消息正式公布之後,我看到某些評論,大抵是說這是「政治酬庸」,因為楊翠的兒子--也就是我本人--在四年前佔領了立法院,所以楊翠今天有官可以當。許多報導不斷強調她是「魏揚的母親」,彷彿這是一個「母從子貴」的概念。這是荒謬的,我的媽媽,楊翠老師,今天之所以是最適合這個職位的人選之一,是因為她這三十多年以來,甚至在我出生之前,就沒有一刻不在為追求台灣社會的轉型正義而努力。接受這個任命,對已經在國立大學擔任副教授的她來說,在物質層面,著實沒有任何的好處,反而必須捨棄一切的兼職,失去與家人相處的時間,離開熟悉的教學場域,直接面臨險惡的政治鬥爭。如果這是酬庸,我看不出接受這種酬庸對她有任何好處。

三一八運動四年來,我的媽媽因為我受到了無數的攻訐與恐嚇,即使如此,她也始終支持著我,因為她知道兒子在實踐他所堅信的理念。如今,我也絕對支持我的媽媽,因為我同樣知道,這對她來說,或許將是人生最重要的實踐,或許也是最大的賭注。做為一個兒子,我為了我的媽媽身陷這麼一個大坑而憂慮,想到像她這樣單純沒有心機的人必須要搬到險惡的台北城去工作就感到難過;但是同時,我也為了她感到驕傲,為了她有機會可以去實踐自己的理想而感到高興。

媽媽,加油,保重。

< 資料來源:楊翠Facebook引用網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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