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美國電影塞爾瑪（Selma）沒等看完，眼睛已哭腫了。50年前發生的事，彷彿離我很近。

雖然對美國黑人的民權運動史，並不全然陌生，但跟隨著電影情節，進入了當時的美國社會，身心還是被巨大的苦難衝撞開來。

電影的開始不久，就看到歐普拉扮演的民權運動者安妮‧李‧庫珀，試圖登記投票，白人公務員收了她的申請表，惡狠狠地看著她說：「成不成我說了算！」接著，開始百般刁難，先要她背誦憲法，她不但背誦了出來，她的每一個字、每一個發音，都有著紮紮實實的力道，是在呼喚對方蒙蔽已久的良知？抑或凸顯這個違背憲法精神、濫權瀆職的公務員？

那位公務員很快地打斷了她，改問她全國有幾個法官，她答出67。他頓了一下，然後繼續說：把他們的名字一個個給我背出來。

她沉默了。又一次失敗的嘗試。

憲法雖然保障了黑人的公民權，但是，在南方各州，黑人的登記投票，卻被政府「依法行政」系統性、技術性的阻擋。他們不斷被恐嚇，被攻擊，但是傷害他們的白人，永遠逍遙法外，因為，政府官員、警察、法官，通通是白人。連想幫助黑人的白人或猶太人，都會被白人視為過街老鼠。

這樣的狀況，離我們並不遙遠，我想到去年的割闌尾計畫，遭到中選會「依法行政」的技術性刁難，一次又一次的公投，都有九成左右投票的人贊成，卻因為門檻過高而無效，或是，剛剛又被擋下的投票年齡下修到18歲的法案，18歲的公民已經有納稅和服兵役的義務，若觸法，也要接受法律制裁，但是，他們卻不能投票選出捍衛自己權益的代表！

這部電影要告訴我們的就是：在上位者，絕不會拱手把權力奉還人民，我們必須主動爭取。

當時，詹森總統想先「搞好黑人的經濟」，請求溫和派的金恩博士（相對於激進派的麥爾坎·X）說服爭取投票權的民眾暫緩行動，換句話說，金恩博士是權力者選擇的反對者領袖。（即便如此，他還是日夜被中情局監控，當他不聽話時，特務頭子胡佛就可以拿出讓他身敗名裂的黑資料來汙衊。）

「搞好黑人的經濟」，「民主不能當飯吃」！多麼熟悉的政治口水！先救經濟的意思是馬英九說的「薪水不能加，是廠商覺得錢賺不夠」，是鄧小平說的「先讓一部分人富起來」。然而，人民根本已經無法再等待，南部各州，天天都有人因為無明的仇恨與歧視而死去，群情悲憤。只要政治的遊戲規則不變，貧富不均只會愈演愈烈。

金恩博士的睿智在於，過去很多草根組織，都只是在呼喚黑人勇敢站出來，反抗，但他意識到，那是不夠的，他要呼喚的是有良知有信仰的白人同胞一起站出來。那也就是為什麼，塞爾瑪（Selma）被選擇做為下一波行動的場景，一個歧視黑人、宣稱此遊行為非法的州長，一個性情兇殘冷血的警長，加上手無寸鐵、和平遊行的群眾，正是凸顯非人道、不公不義體制的完美組合。

然而，那慘烈的程度，遠遠超乎期待。許多看著電視轉播的人，都流下了眼淚。

幾天後，全國各地、不分種族的人，被金恩博士號召走出來，準備一起完成這趟遊行。

在曾經被催淚瓦斯及棍棒聲淹沒的大橋上，他們停了下來，與大橋尾端的警察，遙遙相對，他們的面容，有擔心，有無畏，也有憂愁。幾天前的苦難，還要重來一次嗎？

突然，傳來了撤退的命令，橋的尾端，淨空了。警察退到兩邊，與來自各地的記者們，一同成了旁觀者。隊伍裡，傳來了鼓掌聲。那是個令人振奮的時刻。

引領隊伍的金恩博士，眼神卻閃過了一絲困惑。

他下跪。

大家面面相覷，但很快就隨著他一起下跪，因為，對大多數是基督徒的遊行群眾來說，那是一個再熟悉不過的祈禱姿勢。

就這樣，所有人都跪下來，閉者眼睛禱告。

那短短幾十秒，有時空凝住的力道。

這是整部電影最令我感動的一幕，如果金恩博士被順利的表象沖昏了頭、如果他在乎的是能不能免於同胞誤解，他或許就會帶著隊伍繼續往前走了。

金恩起身，從他的表情和肢體可以看出，他正在做一件極度困難的抉擇，他違反了所有人的感受和期待，決定調頭，不完成這趟遊行。當下，大家雖然跟隨了他，但事後有許多質疑和抱怨。

金恩說，我寧願大家生我的氣，也不要大家流血或死亡。

然而，還是有人犧牲了，就在那天夜裡，一位來自波士頓、參與遊行的白人牧師，被3K黨打死。

當時，沒有人知道警長的退讓是不是在「設局」，因為這場遊行仍是非法的，如果繼續走，然後被攻擊，警方的行為最終會被合理化，造成無謂的流血犧牲。金恩知道，不能執著於完成遊行本身，更重要的是爭取投票權。

正因為這個關鍵的決定，「南方基督教協」跟州政府打官司，才得以勝訴。法官裁決從塞爾瑪到蒙哥馬利的五天遊行合法，要州長喬治‧華勒斯撤回阻擋遊行的命令。電影的最終，參雜了這場歷史性大遊行的資料畫面，以金恩博士在遊行終點的演講作結，畫面上交代了幾位重要人物的後來發展，一位叫做白人女性民權運動者39歲的薇奧菈‧路易佐（Viola Liuzzo），在這場演講的5個小時後，被3K黨員謀殺身亡。提醒了我們，爭取自由，爭取人性的尊嚴，是一場前仆後繼、永無止盡的奮鬥。

有一幕，金恩博士的妻子柯瑞塔問一位從事運動的女性友人說：妳要怎麼知道妳準備好了？友人回答說：我會想到我的體內流淌著前人的血液，他們的經驗與我同在。是他們把妳準備好的，妳已經準備好了。（They prepared you. You're already prepared.）

差別只在於，妳有沒有連上那條靈魂的臍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