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繁忙的台北市靠近吳三連基金會附近一家雅靜的餐廳裡，一群頭髮花白的老友聚會閒聊。他們其中有幾位剛由吳三連基金會洽談書籍的出版事宜後出來，兩位在台灣坐過政治黑牢的朋友也趕來。

他們談的書籍，是有關46年前發生在紐約的「424刺蔣（經國）事件」。前國史館館長張炎憲一上任就想做的424事件口述歷史，由於主角黃文雄非常低調，自己對於事件並沒有多談，張炎憲因而決定訪問事前事後參與其中的幾位重要人物，可惜他在兩年前，在美國獨立最重要城市的費城做口訪時，突因心肌梗塞過世；又因這些「刺客兵團」們散居世界各處，就這樣一拖兩年，兵團之一的賴文雄也走了。

這次的聚首，也是這幾位當年革命同志十多年來的首次重逢，因為遠在瑞典的張文祺已經十多年未曾回台，住在美國的呂天民和王秋森，分別在東西兩岸，見面並不容易，而回台定居的鄭紹良也常跑日本。近年因健康情況較差的謝聰敏特別趕來和大家相聚，美麗島事件因藏匿施明德案「二進宮」的林樹枝也來恭逢其盛，是一場海內外黑名單的大聚首。

張文祺 從海山館到哈馬星，從美國到瑞典

張文祺是海外台獨運動重心由日本轉到美國，並於1966年成立「全美台灣獨立聯盟（UFAI）」後，第一個放棄學業擔任聯盟的專職人員。他是台南的望族，阿祖時代就在安平開設「中和病院」，原本是漢醫，傳給祖父、伯父。日治時期高雄港開港後，張文祺的父親選擇到哈馬星開業，醫院同樣名為「中和病院」。

現已被列為台南市定古蹟的安平海山館，原是清代水師官兵聚會的「安平五館」之一，清末由張文祺的祖父買下，但土匪很多，他一個伯父因手上戴著金鍊子，土匪行搶時拿不下來，直接以刀子砍斷，伯父的手也因而留下一個大刀痕；又因家大業大，子孫散居各處，張文祺也不知道老家已經變成古蹟，有一次他回台南想進去參觀，向解說員說這是他老家，解說員根本不相信。

他的外公外婆都是清代移民台灣的第一代，外公林耀宗還是英國洋行和台灣做茶葉貿易的第一把交椅，外公的兄弟中留在中國的後代有一位參加革命黨，後來隨蔣介石到台灣，小時候常帶張文祺外去散步，後來卻和蔣介石不和而遠走新加坡。他對這位「唐山親戚」印象深刻，外婆說「唐山親戚」做的是「刣頭生意」。

外婆一定沒想到，後來這個小外孫也去從事「刣頭生意」。

張文祺最記得二二八事件時，他就讀高雄中學的哥哥負責在學校看管彈藥庫，可能因為太緊張，趁隙跑回家，父親看到兒子回來，立刻把他身上的制服帽子等全部脫下，丟到火爐裡燒掉。張文祺還小，父親一邊幫人敷藥，一邊命他坐到牆角，說那裡最安全，子彈射進來也打不到。

他家隔壁一位擔任參議員的醫師，看到中國兵亂打人，跑出來說他是參議員，請兵仔不要再打了，想不到不但被以槍托打到重傷，還被帶回壽山部隊，不久，市民派5位談判代表到壽山和彭孟緝交涉，除了彭明敏的父親彭清靠之外全被殺害，彭清靠臨下山前拜託彭孟緝，讓他把這位醫師帶回去養傷，張文祺親眼目睹父親幫他敷藥治療，沒多久仍然不治。

張文祺在美國讀書時，結識瑞典女友，兩人結婚後不久，舉家遷回瑞典。鄭自才坐牢時，他的妻子黃文雄的妹妹黃晴美獨自帶著小孩住在瑞典，出獄後兩人雖然離婚，鄭自才也在瑞典住過很長一段時間，彼此時有往來。

呂天民 424黑名單到環保署總工程司

家住彰化的呂天民，父親呂木火在北門口開設呂小兒科醫院，彰化著名的「北門口肉圓」最早是在父親診所外騎樓下擺攤賣肉圓，賺錢後才到附近自行購屋開店。

關心時事是很多彰化醫師的傳統，呂醫師也不例外，國民政府來台後彰化縣開始有縣長選舉時，第一次他們支持陳錫卿，第二次以後就轉支持石錫勳，可惜這位日治時代參與文化協會的石老醫師，每選必遭做票，卻屢敗屢戰，是彰化人反抗外來政權的重要標竿人物。

呂醫師和很多那一代台灣人一樣，曾經到過中國，戰後對國民政府有所期待，日治末期知道日本遲早會戰敗，疏開躲警報時，就利用時間教呂天民ㄅㄆㄇ，改朝換代後，老師不會講中國話，反而是呂天民的中文程度比老師好。

呂醫師的中國夢很快就破滅，特別是他熱衷為石錫勳助選後，和其他很多石錫勳的助選員一樣，成為特務長期監視的焦點，呂天民和他幾位姐妹移居美國後，始終不准呂爸爸赴美探視子女。

呂天民是在1964年赴美，搭的是二戰期間美國人在3年間匆促製造2700台的「自由號（Liberty）」補給船，戰後台灣以廢鐵價買來改裝為貨輪「祥雲號」，從台灣到美國共花了43天，中途還曾遇到海上颱風，算是死裡逃生。

黑名單解禁後，他曾返台，正逢環保署投入1300多億元在全國各地興建垃圾焚化爐，公開招考總工程司，他被錄取。他記得署長是趙少康，問他有沒有做過焚化爐，他說沒有，因為他的專業是興建核電廠。趙少康大概認為核電廠更複雜，既然會做核電廠，焚化爐一定沒問題，也不問他的政治主張，就錄取了。

環保署任內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趙少康突然想要找世界知名建築師貝聿銘設計焚化爐外觀，呂天民和對方聯絡，對方立刻回絕，呂天民以他的「纏功」終於完成不可能的任務，現在還在使用的新竹南寮及新北市八里(下圖)兩座焚化爐外牆就是貝聿銘設計的。

有關424刺蔣事件，他和多數人一樣，黃文雄主角不說，他們也不多說。只說刺蔣事件過後很長一段時間，美國聯邦調查局人員多次找他，並展示他們手中握有他參加遊行的照片等「證物」。事件過後他轉趨沈寂，也不再參加台獨聯盟，只關注台灣會館的設立，才慢慢擺脫美國安全人員的監視。

王秋森 有情有義，有主張有原則

王秋森的父親王文溢先生是很成功的生意人，年輕時曾到廈門經商，他從小常聽父親談到不愉快的「廈門經驗」，加上親眼目睹二二八事件等，對國民黨的本質知之甚詳。

他是家中老大，在學校成績頂尖，他一生只考過一次入學考試：國小畢業考上台中一中，此後一路直升高中、保送台大，服完兵役後赴美讀書，29歲就取得美國知名的加州理工學院化工博士學位。

父親原本期待他能接掌家業，王秋森卻是一到美國就熱衷台獨運動，全美台灣獨立聯盟成立，他是推手之一，隨後辦了一份中英文機關刊物《Formosa Gram》，他也是寫手之一。

他取得博士學位時，父親特地由台灣赴美參加畢業典禮，父子兩人環遊美國一週，他每到一處就郵寄許多謝聰敏起草的〈台灣自救宣言〉回台灣，那是早期台獨聯盟島內宣傳方式之一。父親很奇怪的問他：「你怎麼有那麼多寄不完的信？」

台灣人民自救運動宣言迄今已經逾半世紀了。圖/民報資料照片

很久以後他才知道，那次父親其實是想找他回台承接家業，父親說：「當教授有什麼用？還不是做美國人的奴才？不如回家接掌工廠，自己做老闆。」父親對於他的決定非常失望，不過，當他得知兒子在搞台獨時，不但不阻止，有時還會問他：「在海外做這種事，有用嗎？」「你們有沒有武力？假如沒有武力，敢有法度？」財務上應該也給予相當的支持。

刺蔣事件過後，王秋森最令人感動的是，當鄭自才被引渡回美國坐牢時，被關在距離王秋森任教的雪城大學（Syracuse University）約60英哩的歐本監獄，那是專門關重刑犯的監獄，環境惡劣，身材矮小的東方人很容易被欺負，王秋森因而每週開車去探監，4年多從不間斷。

黑名單解禁後，他想返台任教，卻苦無機會，但畢竟他是學術上的實力派，後來還曾任台大公共衛生學院院長，他則謙稱那是因為想當院長的雙方爭執不下，他只是意外被選中而已。

由於妻小都在美國，目前王秋森雖然返回美國定居，除了持續在海外關心台灣之外，每年都會回台協助弟弟的公司從事一些公益活動。

鄭紹良 鎖在聯合國大門外

出身澎湖望族的鄭紹良，因為父親是比謝東閔早一屆的台中一中學長，日治時期曾任職於澎湖廳，戰後應謝東閔之邀，滿懷理想去接收澎湖，不久就因不適應中國式官場文化而辭職。

曾跨越兩個政權統治，目睹國民黨到台灣後的亂象，尤其澎湖算是最前哨，他只記得戰後那幾年的澎湖，用一個「亂」字還不足以形容。因此，到美國後，他很自然成為台獨聯盟的熱心盟員。

60年代因為留學生不多，台灣的經濟情況還很困難，先到的留學生都會主動照顧後來者，幾乎每個學校都有舊生到機場接新生，並協助他們各種生活所需的傳統。有趣的是，到了美國之後，台灣人與「外省人」之間涇渭分明，各自有同學會或同鄉會等組織，若不小心到機場後發現接到的新生是對方的人，都會很有默契的把新生送到各自的陣營，不會互相「搶人」。

鄭紹良和前述幾位一樣，四處找新人、拜訪同志幾乎成為他們的本業。雖然因為學業成績好，在美國都有相當好的工作，卻始終難以忘情台灣的獨立運動。

刺蔣案後台獨聯盟分裂，鄭紹良臨危救命擔任主席。圖/取材自台灣獨立運動wufi大事記

刺蔣事件後，台獨聯盟分裂成為主張和黃鄭兩人切割以保護組織；以及認為應對於付出那麼高代價的刺客給予全力協助的兩派。擔任台獨聯盟主席的蔡同榮選擇前者，把許多留學生辛苦打工而捐出的捐款，拿去聘請律師辯護黃鄭兩人是個人行為，與組織無關，導致許多人不滿而脫離聯盟，造成台獨聯盟大分裂，蔡同榮請辭主席。

在最危急的時刻，鄭紹良臨危授命，擔任台獨聯盟主席，雖然為期不到一年，卻剛好是台灣退出聯合國那年，他特地發起一項「鎖鍊運動」，結合世界各地台灣同鄉，同時在全世界20多處大城市，每人以鐵鍊把自己鎖住；參加人數最多的紐約，則選擇在聯合國大門外，以示聯合國對台灣人的不公，並展現台灣人想建立自己國家的意志，引起紐約時報大篇幅報導，他自己也撰文投稿該報，說明示威的意義。

奇怪的是，你若進入台獨聯盟的網站，查閱台獨聯盟盟史及歷任主席名單時，竟找不到鄭紹良的名字。鄭紹良倒是不介意，後來聯盟辦理盟員重新登記，他選擇不去登記，因為他其實也是心向刺客的。

秀才造反，50年不成？

早年國民黨特務林立的時代，據說國民黨對於像馬英九這種職業學生的「職前訓練」時，教他們如何辯識「台獨份子」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每有烤肉等活動時，工作最多、做得最辛苦的，大抵都是台獨人士。

海外台灣人方面則常常自嘲，台獨聯盟是全世界學歷最高的革命團體，幾乎人人都有博士學位。這是否正應驗了古人的一句話：「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在台灣這種被國民黨強力洗腦的教育下，不只三年不成，恐怕再乘以20倍，也還是不成。

那麼，刺蔣事件，以及這些刺蔣事件前後大力協助刺客的兵團們，後人又將如何評斷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