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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的演戲與拜拜記錄

最早的演戲與拜拜記錄

  曾經學生問老番:荷蘭、西班牙時代,台灣有無戲劇表演? 我的答案:有啊!怎會沒有?! 過去,因為關於原住民文字史料不足,我們學歷史的人無法插嘴原住民的戲劇表演。關於歐洲人在台灣,畢竟過去來台灣的人數太少,料想也可能頂多只是隨興表演。然而,台灣漢人,特別是福建南部移民到台灣的漢人,倒是有荷蘭語的資料曾經紀錄台灣漢人的戲劇演出。1651年11月11日的《日誌》提到台南安平人在農曆9月底舉辦大拜拜,也會兼作幾棚戲。史料曾經記載,擔任荷蘭東印度公司通譯的福建泉州南安人何斌,曾經邀請荷蘭長官與專委到池浴泰的大厝飲宴,白天就開始的宴會,曾經有幾場戲一直演到華燈初上的晚上。 (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根據荷蘭史料,各式演戲(speelen)也寫作wayangen。wayang一詞可能是與印尼相似的皮猴戲,或者是迄今仍可看到的布袋戲(印尼文叫:Wayang Potehi)有關。只不過,荷蘭文獻提到漢人戲劇時,通常指人物飾演角色的大戲(歌仔戲)。 (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荷蘭史料日誌記載有演者(speelluijden)在街角等候荷蘭貴賓,一路敲鑼打鼓吹嗩吶迎接貴賓到池家大厝。如果我們從社會文化史角度合理思考,這些演奏音樂表演者應該不是安平人自己表演的竹馬戲,而是正音班、外江戲,可能是唐山來劇團,對荷蘭貴賓以示隆重。 (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農曆9月底大拜拜的那尊神明生,在大清國佔據台灣後,似乎不被中國官方所歡迎。台南民間口中的「五帝廟」、「五聖王」或五通廟,被某些官員認定是「男女雜沓祈禱」之處,五帝是「五妖」,「豈可容縱」!言盡於此,老番不知現在臺南農曆9月底的拜拜,還熱鬧滾滾否? (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翁佳音 2018-04-15
延平郡王祠原來應非鄭成功廟

延平郡王祠原來應非鄭成功廟

  台灣人的民間信仰與神明祭祀模式時常存在著「人為」大於神蹟的因素,張冠李載的情形並不少見。大約在15、16年前,老番就公開為文懷疑臺南延平郡王祠原廟「開山王廟」,應非祭拜鄭成功之廟。其實古人已經在懷疑這件事,老番現在再根據這些史料,進一步探討臺南延平郡王祠原廟「開山王廟」與鄭成功的關係。 老番根據史料提出分析,大致從三個論點來看。第一,文獻清楚記載,中國的漢人並不擁載海賊鄭成功,在臺灣的各族人群也沒有都擁載海賊鄭成功。原住民不消說,客家、漳州與潮州語系之臺灣人,與中國原鄉親朋一樣,對興風作浪的鯨魚國姓爺其實心懷恐懼。史料也記載鄭成功入侵臺灣時,曾經誅抄臺南漢人地主與產業。 第二,滿清康熙帝曾經公開下詔「朱成功係明室遺臣,非朕之亂臣賊子,敕遣官護送成功及子經兩柩歸葬南安,置守塚建祠祀之」,連大清帝國皇帝都幫他背書建廟了,在臺灣起廟祭拜,哪是大逆不道?何需遮遮掩掩將鄭成功的廟宇匿名成王公廟、二老爺廟。 第三,更有趣的是,「開山」、「開臺」並非鄭成功專用語,譬如高雄左營觀音廟,也可以有「開山碑記」。進一步而言,臺灣各地民間「國聖」、「聖王公」等名稱之廟,並不一定全由鄭成功獨攬,廣澤尊王(郭姓王)與開漳聖王,有時也被民間書寫成國聖、聖王公廟。 當年我提出質疑臺南延平郡王祠原廟「開山王廟」可能不是祭拜鄭成功之廟時,朋友轉述說有學界人士大罵老番全無證據、胡說八道。似乎,他們認為鄭成功自古以來便自明地深得各族人群敬重與緬懷,鐵證如山、昭然史冊,所以懶得仔細看老番之論證,繼而淋漓痛快責罵老番。後來老番常用此一親身經歷,安慰因論文被匿名審查者批得一文不值而憤懣不平的學生。 來源:作者提供 近日再回首檢閱以前補充的證據,則是臺中大安的三間廟宇。第一座是大安龜殼村延平宮,該宮是1970年代所建,跟宜蘭、花蓮一帶眾多鄭成功廟一樣,總有牧童參與的橋段。老番以前就用此線索,主張有些雨後春筍的國姓廟,應與牧童出身的廣澤尊王廟有關。老番以前理論與假說真的可用實例檢驗。第二座是廣安宮,大安區古書契有苗栗三堡下大安庄「國聖廟後田一段」文字,此國「聖」廟,當然不是國「姓」廟,即現在的廣安宮,主祀郭聖王(國聖王),也就是廣澤尊王。第三座是保安宮,仝古書契中,松仔腳庄東南邊有「章聖王公田」文字,該地現有奉祀廣澤尊王的保安宮,所以這裡的「章聖王公」,是「郭聖王公」之誤。 來源:作者提供 據此,不是「國聖」、「聖王公」都一定非暴君「國姓」莫屬啦。就好像「阿九」不一定都是現在又竄起的馬英九,三八「四九」、瘖啞「啞九」也是阿九啊。 由這些史料來分析,若根據臺南傳統「六合境」商人角頭祭祀的結構來看臺南延平郡王祠,開山王廟原來可能是王爺公或開漳聖王。若依照《安平縣雜記》所記獨特節日「正月十六,巿饜酒肉,曰『做頭牙』」來判斷,或許臺南東安坊商人當初選擇這天拜拜宴客,自有其道理。然而在1870年代外來者的造神運動時,正月十六日卻脫離原來傳統的祭典脈絡,變成神明鄭成功的另一個「誕辰」,這個誕辰日等於凸顯鄭成功神話的矛盾;因為根據史載,鄭成功的生日是農曆七月十四日。
翁佳音 2018-03-25
台灣地名野生思考:紅毛井與諸羅山

台灣地名野生思考:紅毛井與諸羅山

  台灣歷經荷蘭、西班牙、清國以及日本的統治,許多早期地名的形成、意義與發音,並不能以今日北京語的思考邏輯來解釋地名的意義,甚至也不能以河洛語、客家話的思考邏輯去解釋。荷西與清國時代可能是以台灣人漢字去拼湊平埔族語的地名,日本統治時代可能是以日本漢字去拼平埔族語或河洛語、客家話的地名。 此外,許多原本台灣有的名詞,如果是不同統治者所打造,就可能在該名詞前冠上不同的形容詞。例如,荷蘭人鑿建的水井,就會被稱為紅毛井。一般台灣人稱呼水井為古井,台灣的古井很多,不過,位於嘉義市內的紅毛井,可算是極少數有歷史文獻可確證為荷蘭人監造的古井。 《諸羅縣志》說:「紅毛井:在縣署之左,開自荷蘭,因以名。方廣六尺,深二丈許」。只是,這口井以及圍繞而成的「市井」、「官署」等建築群,是在「諸羅山社」番社內,還是在番社外?這就牽涉到原住民的原本村社,是否被外來者驅趕而遷村的老問題。 (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其實答案就如同其他荷蘭古井一樣,荷蘭公司人員通常會選擇聚落群之外的空地(in ‘t dorps middelpleyn)鑿井建屋。例如,相對於打猫社(Davoha/民雄)曾經因為鑿井而遷村,荷蘭史料中尚未發現諸羅山社曾經被遷社的記錄。在荷蘭史料記載的三、四十年後,清代初期史料皆言諸羅山社在「城」郭外,西邊稍偏北;紅毛井,則在南門內。歷史地景甚少因時間天翻地覆、物換星移,經歷十九世紀一直到今日的二十一世紀,這些番社都依然跡可尋。 不過,地景雖然存在,但是諸羅山社番的後代大概就融入茫茫人海中了,而且,在後來還被日本與臺、中的人類學者歸類到洪雅族(Hoanya ← Hoanga ←有鼻音的「番仔」)。 現在,本文處理的歷史問題還有兩題待答;第一,既然「諸羅山」不是山,那是啥?哪種語言?荷語資料說:Tirosen,又名Laos。看樣子,又跟南部麻荳社(Mattauw)一名Toukapta等的標記法一樣,後面名稱才是嘉義原住民自稱,前為漢語他稱。我們更應該注意的是Tirosen,拼法很多,但一半以上是以「cen」、「sen」或「sien」收尾,音接近「仙(sian)」。這個「仙」與南部地名「楠仔仙」、「甲仙山」、「大腳仙林」的「仙」,不知有無關連?有些人總是裝神弄鬼,誇張地說「古荷蘭文」很難、很難;只是,十七世紀記錄臺灣的荷語文獻是以近代文體書寫,早已不用古荷語書寫。實際上真正難懂的反而學者不知也不重視的「番語」與「蠻南話」舊詞彙。 Tirosen,如果採取比較vugular的蠻南話漢字,是「豬玀仙」、「豬朥山」。當時中部族群也把鄒族Tufuya社,稱為Tivora/豬母朥社。「豬玀」、「豬朥」,與「豬母朥」,似乎都是蠻南語(包括潮汕話)曾經流行過的語彙。可惜的是,蠻南話歷史語彙在今天,好像身處在語言界不疼、史學界也不親的可憐局面。因而導致不少歷史現象,就任憑當代的人不斷「文創」,自我創新胡亂解釋:因為,現在沒有蠻南話古語專家。 最後,也就是第二個問題,當時監造的水井,井口是圓還是方?老番前些日子查中文維基時又笑起來。中文維基往往會收錄流行、卻不是很正確的敘述,維基百科說不知嘉義紅毛井原來是方或圓,根據方志的記錄,該古井的闊深「方廣六尺、深二丈許」,似乎網路上把「方廣」兩字解釋成四方形了。由此可見,研究臺灣史,除蠻南話外,傳統漢語的能力還是異常、異常重要。 總之,台灣歷經不同的統治者,彼此講著不同的語言,台灣這片土地也有著也有不同的族群。若要解釋台灣的地名,必須了解當時的歷史背景與可能的語言拼音,如果單純以表面上的漢字來解釋,恐怕是非常有問題的。 (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翁佳音 2018-02-25
臺灣的山西與山東:地名的野生思考

臺灣的山西與山東:地名的野生思考

  學生曾問:臺南關廟山西宮主祀關帝,多年才一次的盛大作醮,卻建造王爺船,關帝爺也管起瘟疫事,在宗教上不是很奇怪?沒錯,但這是具有臺灣特色的民間宗教思想。關廟區附近還有大道公保生大帝,以及王爺的著名宮廟,兩帝幾個爺,在臺南當鄰居也三百年以上。大家圖個方便,互相借用儀式,不用太計較體制合不合,反正不是正統中國。長久以來,民間廟宇早已走企業經營,婚姻功名、運途健康,一間廟包到底,不再講究神明各有所司。善男信女不用像以前四處求神問卜,有時還會遭罵「摜籃假燒金」。 在這種民間宗教思想模式下,若用大中國主義恫嚇臺灣人說:媽祖、關公是從中國來的,要拜他們,就得接受九二共識,回歸一個中國統治,絕對會招致反效果。媽祖關公又不是拿中華人民共和國護照來臺灣開基佈教,他們的祖國早已不在,何況神是神,人是人,統派人士不可不慎。 老番這裡想聯想臺南關廟地名,說一些正規歷史老師不太注意的故事。關廟地名,當然來自清代中期的關帝廟街。不過,關公廟廟名用「山西宮」之名,也算獨特,不知何時懸掛這號名稱,應該不會太早,而且可推定當初宮廟名,是採用關公籍貫中國山西省。但輕鬆一點,我們或許可這樣解釋:臺灣也有「山西」。十七世紀末,郁永河就說中央山脈以東的宜蘭花蓮原住民,是「山東土番」,且「比戶殷富」,卻被泰雅族等「野番」阻隔,無法與「山西」交通,等等。 臺南關廟在山西,進入歷史甚早,以前地名叫「香洋仔」,旁邊還有「花園」古老地名,老地名其實會在闇黑歷史中放射著不尋常光影。香洋仔、花園,老番一、二十年前就解釋是種植煙草、菜蔬水果的平洋田園而得名。香洋仔,或者正確一點應該寫成「菸洋仔Hun-iônn-á」。這地方在荷蘭時代已進行開發,從土地登記單來看(圖一),這裡在1650年,已有七百多甲水田,與一百八十幾甲蔗園。那時被荷蘭文記名為「鹿特丹農場(Rotterdams polder)」,漢語則命名為:Hoenjouwa(=Hun-iônn-á)。附上的土地登記單,雖未登記種植菸草,但從資料來看,1643年,臺灣已輸出赤崁菸草到東南亞。當時人寫成「香洋仔」,但菸草久不種後,人們就不知如何念「香」了,後來人忘記原意而唸成Hiunn-iônn-á,並文創出關廟農民出口成章,看水田一片稻香洋溢,詩興大發命名香洋。荷蘭時代的土地登記單。(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香洋仔之東,有灌溉煙草、水果與稻田的蓄水潭陂,分別叫「草潭」、「荷蘭陂」與「公爺陂」(圖二),還有「弼衣潭」。到如今,水土有變,東邊有大潭埤,影跡依然可串連(圖三)。值得進一步結構聯想的,是荷鄭時代修築之堤防,由「鄉人」,故工法應該不是荷蘭人的堤壩(dijk, dam)。所以,其他地方若有「紅毛埤」之名,也應謹慎考證,臺灣人不要輕易畫唬爛(Holland)比較好,比較有自尊,不會把自己勞動成果,歸功給外來殖民者。 (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另外一個大問題,是「弼衣潭(白衣潭)Pik-i-thâm / Pih-i-thâm」是啥意思?中文似乎無意義,此語也不是西拉雅語。老番幾天前在臺南文資局演講,提到此詞不無可能漢字草書造成的錯誤。我曾懷疑文獻上荷蘭人Pedel被音譯成「拔鬼仔」,語音、語意皆不合,最有可能是原漢字為「拔兜仔poat-tau-á」,「兜」被誤抄寫成「鬼」。若此結構推想有理,「弼衣潭」似有可能是「弼度潭Pik-tōu-thâm」,「度」被誤抄成「衣」。因為,當年Pedel隊長確實在附近的舊社口擁有田園產業,投資埤潭灌溉,並不奇怪。進一步,「拔兜仔poat-tau-á」與「弼度Pik-tōu」漢字音譯,很接近Pedel的荷語發音。 (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不管以上是不是正確答案或事實。有個事實,是後來荷蘭人的產業,或原先已在赤崁開墾的漢人地主田業,都會被後來王朝權貴接收。鄭成功弟弟輔政公也在這附近接收土地,築潭陂,「公爺陂」是也。土地,通常握在外來政權手上,勞動生產者是在地農民,但歷史功勞簿記的是:開墾由明鄭達官貴人進行。老番相信,山西關廟的關帝爺,應該都有看到。
翁佳音 2018-02-04
歷史老師還是有缺陷

歷史老師還是有缺陷

老番好像一直「弄(lāng)」語言學家,「罵」他們忽視語詞歷史。但反過來,並非保證教授研究歷史的老師一定懂得,老番得自我招認。 今晨,為看有無人會跟老番一樣自謅諺語:「燒磁食缺(sio-hûi-ê chia̍h khih),種茶食茶枝(chéng tê chia̍h tê-ki)」,上Google一查,唉呦味呀!有一高中一年級歷史題目: 清領時期臺灣的民間社會有一俗諺說:…「做磁的吃缺」…請問這些俗諺反映了下列何種歷史現象?答案竟然是:清領時期臺民底層的生活困窘!! 老天鵝喔,諺語濫用,馬哩個鹿耳毛咧。以前國民黨最喜歡講日本殖民統治剝削,不讓臺灣人吃米,吃飯只好參番薯。老番小時也「假崩」濫番薯簽啊,喔,同理,中國黨殖民統治剝削臺灣。 老番不建議往這邊發揮民族大義,滿清異族韃靼人竊據東番福爾摩沙島,臺灣人一樣假崩配番薯簽、燒磁食缺、種茶食茶枝。茶、陶磁,與米穀,是賺錢之貨品,生產者當然捨不得吃,跟「底層生活困窘」無直接關係。歷史老師錯了。 還是補充一句話,茶枝好喝,可惜不易買得。又,「茶枝」不要理解成只是茶莖(stem),好像也帶有粗葉,老番小時就這樣喝,大壺的。
翁佳音 2018-01-04
正港‧假港:地名的野生思考

正港‧假港:地名的野生思考

正港‧假港:地名的野生思考(一四五) 不是中國山寨版的正牌真貨,咱臺灣都會叫做「正港的(chiànn-káng-ê)」,教育部「臺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有收錄此詞,有釋意可惜沒詞源。沒詞源,原因也許很多。譬如「常用」,能用就好,無須知理由,等等。 老番這裡用點挑釁口吻,來跟語言學老朋友答嘴鼓一下,讓新舊年交替之際,動動腦吵吵,熱熱鬧鬧。沒詞源,其中一因,有無可能是辭典編輯教授專家認為「言詞的歷史」比較不重要,因此拙於此方面的探究? 歷史人(historian)恐怕就比較考究了,因為語詞會放射出歷史成分。「正港貨」的相反詞,是「假港貨」?答案,錯!「水貨」?也不完全對。水貨,與舊時代航運商人躲避課稅的正口(正港)而「走水cháu-chúi」越區販貨有關;所販賣之物,就是「走水貨」。換句話說,以前「正港貨」與「走水貨」,與仿冒、贋物(nisemono)無關。今天的「水貨chúi-hùe」,還保留這個語意。 歷史人會繼續告訴你,當年貨船不走正港,除規避課稅外,還怕被官府恣意徵調船隻幫統治者運載米穀去中國、搭載天朝大兵來屠殺自己同胞。於是呢,他們兩、三百年來,就走正港外的「偏港」或「小港」,負起運輸民生物資之大任。高雄不是有「小港仔Sío-káng-á」? 臺灣也不是沒「假港Ké- káng」,就在淡水,不知當地人還這樣叫否?這「假港」有著名的船難歷史,不知有無人講過,以及解釋為何叫「假港」?這港,可不是假的。老番得替從事「歷史學」研究的後輩保留職業市場,這裡不能講,也得裝神弄鬼一下。不然,教育部與文化部在處理歷史時,好像很少請「歷史學」出身的人參與,老是以為研究歷史的各科學者, 就是歷史學者。唉,這世界歷史專家一大堆,歷史人相形斯人獨憔悴。
翁佳音 2017-12-31
打狗打貓記憶斷裂

打狗打貓記憶斷裂

嘉義人再問「打貓」如何唸,轉貼舊文。 Kaim Ang 2016年5月25日 · 打狗打貓記憶斷裂:地名的野生思考(九十七) 老番研究、講課,很喜歡強調臺灣歷史的連續性。畢竟,當前臺灣史講荷西時代、明鄭、清代、日本時代與戰後,各時代卻常常連接不起來,老番一直用惡毒語言嘲弄:這是臺灣史研究的久年老病:上面沒有,下面也沒有。 然而,主張我們歷史得注意連續性,並不是老番忽略時代的斷裂。連續與斷裂,本來就是歷史學需同時面對的陳年課題。這裡不繼續講理論,不然,少人看。老番舉兩個臺灣歷史記憶斷裂的例子,大家有閒,可想一想。 一、「討契兄thó-khè-hiann」,原本是指男人討男人。臺灣傳統漢人社會,可能因閩粵出海傳統,男同志愛流行,其中最經典,就是鄭芝龍討契兄,史不絕書。老番一直在探討何時我們臺灣男性突然選擇記憶斷裂,把「討契兄」栽贓到女性頭上,迄今還無滿意答案。 二、另一個例子,就是地名語音。高雄打狗、嘉義民雄,現在當地人會斬釘截鐵說原來就叫:Tá-káu, Tá-niau。但文獻會很清楚告訴你,以前高雄真的叫Takaw(Tá-kóu)、Tankoija(Tân-kóu-á);民雄叫Davoha(Tá-bōa)。換句話說:傳統中文文獻的「打狗」、「打貓」,貓狗語音不是niau káu,以前是 bā(猫 )、 kóu(鼓)。何時當地人記憶斷裂?老番還是沒給完滿答案。
翁佳音 2017-12-28
烏坵小烏龜之戀

烏坵小烏龜之戀

烏坵小烏龜之戀 信用卡告一段落,損失應不多,老番妻下週門診。歲暮小驚嚇,多謝關心人。 也許進入電子時代,老番已好幾年沒接到學界開會邀稿與通知的電子信,原因可能是電子信太多,老眼昏花一直漏,或被資訊系統當成垃圾信而無法收到。有點懷念以前,會用書面,或電話一而再邀請。所以老番好幾年「Be 遠離ed」學術界,大部分時間用在讀書研究與家事,也贏得「老番很忙,不見人影」的風聲。 幸虧有學生提供耳目,有些研究信息老番尚可獲取。昨日整理電腦凌亂資料,再看到國際學者討論日本時代海盜,有提及「福建省沿岸蕭禧、湄洲、大烏龜岐、小烏龜岐,和南日各島海域上的海盜」,老番好像在野生思考(一三六)反應過,臺灣有三、四百年的海賊傳奇,不是只有鄭成功與蔡牽。 喔呴,上面的「蕭禧」是如何美麗誤會的?歷史學,有時也很喜歡美麗誤會。被輕視為搞小考證的歷史人,其實內心世界知識很寬廣、沉厚咧。
翁佳音 2017-12-20
臺北圓山的癩哥巢

臺北圓山的癩哥巢

臺北圓山貝塚史前遺址上,原來主人存活的漫長時段,大致與中國仰韶、龍山文化,以及殷商王朝,列於相同編年欄之中,也就是大約在兩三、千年前時間軸上。我手中一本日本吉川弘文館1981年出版的《標準世界史地図》,就這樣處理,只是「圓山」居然被標記成:「丸山」(見圖)。 日本吉川弘文館1981年出版的《標準世界史地図》,圓山被標記成「丸山」。(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丸」與「圓」(日本漢字為「円」),都可念作maru,都是圓形之意。不過,「丸山」兩字,總會令歷史研究者不由得想到十七世紀日本新興國際都市長崎的特種行業:「丸山遊女」。近代初期歐語文獻常見的Geixei、keesje,是音譯自漢字「傾城keisei」,就是指日本風俗業的妓女;如同頻頻出現的歐語「Bonzo」,是音譯自「坊主Bouzu」一樣,在指日本有特色與地位的和尚。丸山遊女的恩客,當然包括遠道渡海而來的荷蘭人與華人。當時,幕府規定出島內的商館荷蘭人不准走出去買春,得由丸山遊女入館為荷蘭人服務。相對的,長崎唐人屋敷的華人,卻可進進出出,春城無處不飛花。 十七世紀日本長崎唐人屋敷的華人。(圖片來源:作者提供。)丸山遊女,確實讓老番岔題連想到荷蘭時代臺南安平或府城內已有酒家(kittebroer)這門行業的事實。閩南漳泉諺語說: 有山就有水,有人就有鬼;有樹就有鳥,有社就有婊 臺諺也有「無娼不成鎮」,當時,有國際多元族群聚居的臺南新港社(Sinkan)、臺灣市鎮(stad Zeelandia),怎可欠缺這部分的歷史風景?可惜,正經歷史研究者不會去想像與碰觸這類的殘酷現實社會。因此,日本時代以前的臺灣史景觀,好像不用有聲色場所當背景,統治者與被統治者,都在致力於發揮東亞航運中心、反清復明,以及篳路藍縷以啟山林,都是清教徒、太古完人;沒有丸山遊女,只有圓山太古巢。一切有說不上的奇怪。 圓山,道地臺北人會叫「圓山仔înn-soann-á」,山勢為小而圓之山,有時寫作「員山仔」,這是臺灣各地都有的菜市仔地名。大清帝國統治臺灣晚期,據說曾到省城福州附近都市當過老師(閩縣教諭)的臺北大龍峒鄉下舉人陳維英,選擇在這座其貌不揚的圓山仔頂築屋,號稱「太古巢」。不久改朝換代,日本人一開始便在這裡發現著名的圓山貝塚,啟動臺灣近代考古學的引擎。日本國內也一樣,近代考古學是在東京大森貝塚序幕。日臺兩地考古,都從貝塚垃圾堆開始,真巧之一。圓山貝塚時代湮遠,與中國上古殷商遺址,兩岸獨立對照,時空連接太古(巢),真巧之二。 不過,有時候,巧合只是表面現象。由遙遠太古原住民傾倒蚵蛤殼垃圾,堆積而成的小圓山,幾千年後雖然被臺北名師陳維英文雅命名為「太古巢」,嚴格講起來,真的是有歪打正著的地名巧合。陳老師命名為「太古巢」,當年有題詩,收錄於《淡水廳志》,詩中有: 山中甲子不知年,夢入華胥一枕邊。 壞土原無盤古墓,枯枝獨闢有巢天。 兩儀石上搜遺跡,八卦潭前隱散仙。 自笑草廬開混沌,結繩坐對屋三椽。 彷彿是陳老師把圓山仔頂當成不知歲月之華胥古國,把它比擬成混沌盤古開天的「太古」時代,一切由詩心所生,是詩人原創。但根據文獻與當地傳說,指圓山仔以前曾是痲瘋病人躲居之處的「癩哥寮thai-ko-liâu」,陳老師兄弟為了雅築,把這些可憐的癩哥爛癆(thai-ko-nōa-lô)病眾趕出去,屋築城之後,並不避諱原是癩哥寮而取諧音雅意之「太古巢thài-kóu-châu」。 這可不是老番膨風,或獨創出來的傳說喔。讀者若不信,可上網去查國立臺灣圖書館臺灣學數位圖書館的日本時代期刊《愛書》,1938年,田大熊寫的〈陳維英與太古巢及其聯集〉一文。戰後,臺北文獻耆老也再重複傳承。 大龍峒的圓山仔,從地理位置來看,在清代是聚落外緣,有觀音寺、牛埔空地,用來安置與隔離痲瘋病人,並不令人訝異。不過,老番還是不排除另一種地形命名的可能。傳統漳泉潮語系的臺灣人,面對地形石礫凌亂的小山、坑谷,通常會叫「太高坑」、「大窠坑」等等。圓山仔的凌亂貝塚堆積,讓人不由得命名為「癩哥巢」,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老番這次說故事,結尾還是要提醒讀者,繞著圓山考古遺址,我們可想到若無丸山游女,那麼有戰後美援時代中山北路的貓仔佳麗,我們可想到天朝老師讀書人,想到不知是國姓爺,還是荷蘭人投擲劍身的劍潭,想到劍潭的觀音亭和尚與擋路蛇………臺灣的故事這樣講,好像也很有趣。
翁佳音 2017-11-19
海的故事(一)

海的故事(一)

漳潮泉語系台語中,「海洋」原本是「海賊」,老番至少講了一、二十年,但吹捧「海洋史」一路的中國人民共和國,以及臺北中華民國,就是「誰理你啊」。可憐,國內目前似乎情衷東印度公司,彷彿一生一世只能愛鄭成功。 沒關係,沒人理,我們還是要繼續講,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 臺灣有文字歷史,不乏海洋、海賊故事。大家比較熟悉1620年代初史事,「紅毛番築城彭湖,真番不過三、五隻船,餘皆雷公老賊,藉倭橫劫海上」,當時海賊股,有好多、好多,雷公老也不是最有名的。紅毛番海盜船又在帝國境外東番(就是臺灣啦)停泊,「候打洋船貨物」,而且「將有事於呂宋。夫呂宋,我之屬國」。這是明朝中國解放軍(兵部)的情報:荷蘭人要竊據中國固有領土菲律賓,不是老番說的喔! 然而荷人來臺前六、七十年之間,倭幫海賊已「踞東番為巢,四出剽掠」了。倭寇成員,六、七成以上是漳泉潮語系族群,一兩成是浙江、寧波一帶有海洋精神的「壞中國人」,一成也許是真日本人。剩下就是葡萄牙生番、東南亞烏鬼番。研究者說,「倭寇」幫海賊是國際組織,也對。中國民族英雄沈有容打壓的對象,是漳泉潮語系臺灣人祖先。臺灣人讀史要紀念他,好怪。 正統歷史說海翁掀浪,為患沿海中國人民的「鄭賊」(就是鄭成功啦),以宏觀視野來說,也只是海賊一股。這股海賊幫歸順北京漂白後,地盤就由解放臺灣有功的中國民族英雄大軍頭施琅接手。儘管這樣,十七世紀末續後幾年,大清國並非河清海晏,萬民也無法齊歡共度十一黃金長假。 中國海域北段還是有大海賊,臺灣史有記載的,是十七、八世紀之交活躍於臺北淡水的「福州籍」海賊鄭盡心,他們都到山東渤海去打劫了,還扯出寧波運米運鹽商人。鹽商、米商與海賊商,三商主義難分難捨;臺灣歷史上,鹽船有時也是海賊船。海賊活動海域,與十六世紀一樣。他們縱橫東中國海,北到長崎、渤海灣,東中國海之外,到南海。ㄟ,故事還真的很多,夠老番寫幾年,有興趣的人,請來。又,海賊也不是全歹郎,像中國官僚都喊「乎伊死」的鄭盡心,康熙大帝馬上出面幫他說好話,免死。
翁佳音 2017-10-08
【老番講古】改朝換代的失憶:寧靖王朱術桂殉節記

【老番講古】改朝換代的失憶:寧靖王朱術桂殉節記

我們讀臺灣史,第一個印象是外來政權一大堆,這個去,那個來。荷蘭、西班牙,鄭氏小王朝、大清帝國,小日本帝國,以及大中華民國。奇妙的是,歷史不太會告訴你:改朝換代後,那些權傾一時的前朝王孫、達官貴人,下場如何? 史書上不乏「前朝遺民」參與新朝廷的紀錄,中國歷史多是識時務俊傑,為前朝壯烈殉節的,不多。所以在臺灣,類似皇孫末裔朱術桂懸梁自盡,又留絕命詩「艱辛避海外,總為幾莖髮」,妻妾隨同殉節而留下供人憑弔的五妃墓史蹟,很少。難怪,有些權傾一時,當年致力捕殺「共匪」與「台獨」的國民黨文武大官,「艱辛避海外」、「反共為民主」之後,如今可無縫接軌、絡繹往來朝拜共匪新中國。 所以,我們的臺灣史課綱,可能要微調,往培養有羞恥心國民的角度前進。老番這篇要重新解讀史料,重新再講寧靖王朱術桂。講我們的愛國主人翁阿桂,如何為他政治理念殉國的壯烈事蹟。目前大家所知的故事,大同小異,但震撼力太小,所以無法震驚姦頑貳臣。 阿桂,在主流歷史敘述中,被鄭成功父子優遇,延攬來臺。但熟悉南明王朝黨派鬥爭故事的人會知道,阿桂與浙江魯王一起被鄭成功窮困在金門。1663年,他與國民黨,啊不,南明孤臣黨(National loyalists)倉皇總撤退到臺灣(臺南),然而,與鄭氏政權相敬如冰。 阿桂來臺後,鄭氏小王朝大概把赤崁省街(Provintia)接收的荷蘭政廳分給他當王府、當住宅。又把接收荷蘭時代漢人在高雄開墾的Techou(竹滬)田園撥給阿桂收租,作為維持妻妾奴僕生活之資。史書說:「朱術桂亦自墾竹滬(tek-hòu)之野」,多少有溢美之詞,皇孫親自耕種,不可能。接收敵產納為己有或分享親友貴人,中國固有傳統。 1683年年中,阿桂得知國軍兵敗澎湖海戰,南明主義統一中國煙飛湮滅,於是在鄭氏小王朝的文武百將還沒完成回歸祖國、繼續享受榮華之前,選擇自殺殉國的壯舉。一般文獻有說是阿桂先在自宅上吊,然後五妾魚貫追隨。亦有資料說五妾先吊投,阿桂寫完絕命詩再投環自盡。無論哪種說法,相同的是:家國之痛,僅僅上吊一瞬間。 2017年鬼月,老番從日本的《華夷變態》風說書中,不經心看到當年開船去日本做生意的東寧國國民、臺南人老船長之口供,也感謝長崎日本鬼子照錄,今人才知阿桂殉節居然如此費安排,以及多日煎熬!阿桂殉節大場面,一直被中國書和諧、小劇場化了。 日本《華夷變態》風說書,記載當年前往日本長崎貿易的臺南東寧國商人口述歷史,詳述大明寧靖王殉節經過。(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臺南老船長等人的口供中,阿桂是先讓五個小妾在家中投環自盡,親手埋葬於五妃墓。幾天後,他政經沐浴齋戒後,冠服步行到永福路的另一間大關帝廟。在那裡,與臺灣人民淚別,將冠服交給東寧國的不成材囝仔王鄭克塽,接著在廟裡用緞帛懸梁,引頸,踢開椅子,不久斷氣。 六十六歲的朱術桂是北人,身材比一般人高,又肥胖,或也許是關公憫其皇明忠義,緞帛突然斷裂,阿桂大體因而落地,儀容「顏色如生」,沒吐舌。 故事繼續發展,小說家或哲學、神學家也可進場講這段歷史。家寧靖王府中有五女自盡,是凶宅,捐作天妃、天后廟,是很好的安排。天妃幫助施琅幹掉大明中國的最後反攻復國根據地,在這座凶宅上施琅上將又立「平臺紀略碑」,鎮住皇明皇民,啊,也有某種中國神學意義之網。 有人愛咒罵臺灣人是日本皇民後代,也沒錯啦,罵的人也是大清皇民、清國奴的後代;大部份不分你我都是皇明皇民後代,除了可憐的原住民以外。大明、大清與小日本皇民,三民主義,臺灣命運共同體。 皇明皇民之帝王孫朱術桂,選擇在大關帝廟自盡,應該有理由。相對於絕大部分成天喊反清復明的高官武將,最後都跑去大清國繼續享受權貴,阿桂選擇在忠義廟裡從容就義,悲涼一也。 荷蘭紅毛番時代,東印度公司的街道設計,不知缺少哪一根筋(就中華文化價值來看),讓房子與臺灣西部溪流一樣,大部分坐東向西,阿桂住的王府也跟著坐東向西,所以他選擇廟口朝南的關帝廟見祖宗,王者南向。悲涼二也。關帝廟裡面有阿桂自己書寫的「古今一人」匾額,他選擇在古今一人之前懸梁,悲涼三也。 朱術桂的王府坐東向西,他為國殉節的大關帝廟廟口朝南。(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大關帝廟裡朱術桂書寫的「古今一人」匾額。(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悲涼之四,就是老番看到有人解釋說阿桂的王府,因思念祖國,所以王府門口向西。都是荷蘭人,以及上帝害的!臺灣西部溪流也向西,思念祖國。真悲涼。 清末,沈葆楨為阿桂題祠聯:「鳳陽一葉盡,魚貫五星明」。此刻,老番目墘出水,眼見安徽鳳陽花鼓朱皇朝最後一葉飄落臺南大關帝廟,女人五粒星,如淚垂映在天邊。可惜,據說下聯如今已不見,難怪上京國共論壇絡繹不絕,舊星不見,只有新五星,人心澆薄,僥倖。所以,臺灣新歷史,有迫切的需要。
翁佳音 2017-10-01
【老番講古】摸奶巷與佛頭港

【老番講古】摸奶巷與佛頭港

彰化鹿港摸奶巷(bong-lin-hāng),頂港下港真有名,名聲透京城。可是,這不是彰化人生成老豬哥,愛性騷擾。漳泉潮語系(閩南語)人群居住區,若有巷子很窄,通常會用「摸奶巷」來形容。不是只鹿港才摸奶,其他地方應該還有,只是默默無聞。巷子窄,有土地所有權,或防盜匪的因素。古今人物對田園厝宅寸土必爭,緊鄰兩家常為牆巷互毆,「千里修書只為牆,讓他三尺又何妨」的六尺巷道美談,一般只發生在貴族宰相世家。另一個因素,是防盜匪,窄巷有利於圍困匪賊。想成摸奶,是你想歪了。 不然就是你望文生義,被字面綁住。不信?老番再舉個例,「臺灣」也寫作「大灣」,遠在荷蘭人還沒來之前就有此名,本意是指臺南大港(臺江)內的大海灣,古來中外文獻與地圖,都直接與間接這樣證明。然而,有學問的大清中國官僚不懂裝懂,老是繞著「臺灣」兩字解釋,牽扯是荷人建城,「制若崇臺……水曲曰灣」,把臺灣裂解為「崇臺」與「海灣」。文言文威力大,連外國百科全書類介紹臺灣,也跟著抄譯成Terraced Bay, bahía alta,太扯了。 早期中外地圖,都會特別標誌臺灣的大海灣,幾乎成為臺灣早期地圖的Logo。(作者提供)早期中外地圖,都會特別標誌臺灣的大海灣,幾乎成為臺灣早期地圖的Logo。(作者提供) 因此,解釋各地名稱,不能被文言文漢字挾持,也不可推託原住民的「古語」來騙人不知。譬如說,以前曾有人主張臺灣名稱來自西拉雅族的台窩灣社,但這不只沒語言資料可資證明,中外文獻也沒該社社名。我們需要回到古今現實脈絡去探討,才能言之有物。 老番進一步舉個例,臺南市西門路的西邊,以前有「佛頭港」,也有人叫「禿頭港」的地名。一般人會解釋這應該民間宗教神明或和尚有關,因該港附近有大關帝廟,以及天后宮。 佛頭港。(作者提供) 佛頭與禿頭,在漢字裡有稍有關連。不過,佛頭通常指佛陀釋迦摩尼之頭,所以臺灣人會把波羅蜜與釋迦水果,暱稱為佛頭果,還真像咧。人們指和尚罵禿頭,都是頂上無毛。可是,稍定心一想,媽祖與關公,不是一頭烏溜溜秀髮? 所以,現行的解釋有問題,必須另謀出路。老番建議先採取歷史地理角度,由文獻或地圖觀察其地形,然後研判有無可能借音借字。經過這些手續後,所獲得的地名起源解說,就不是亂扯;臺灣的古早故事,才會越來越明朗。 臺灣博物館委託臺灣科技大學,運用電腦技術模擬修復剛完成的鎮館之寶:「康熙臺灣古圖」,淡水河被標誌成:淡水江。(電腦修復之修康熙古地圖:臺灣博物館‧臺灣科技大學提供) 我們往可能的借音借字角度推想。中國語「死巷」與「死胡同」,我們臺灣的漳泉語系台語,通常講成「無尾巷(bô-bóe-hāng)」或「無底巷(bô-té-hāng)」。不過,在更古早時,還是有人講做「khu̍t頭巷」。這「khu̍t」,是「(老)孤khu̍t」的khu̍t,大意是「老孤單」。老番中文程度跟以前老祖宗大眾一樣歹,寫不出漢字,幸虧會用羅馬字拼音保留原狀。但以前人一定要找漢字,不然沒得寫。因此,有人把「khu̍t頭巷」用漢字勉強寫成「禿頭巷」。此例應可提醒我們,若見到文獻有「禿頭巷」,切莫唸成「thut-thâu-hāng」。不然,會變成解釋有學問,卻沒人間道理。你說,巷子光禿禿,有啥值得講? 再看清代文獻,有說「安平哨船港一帶……港係為禿頭,其去路僅有一線,潮水進港,入多洩少…」,可見清代安平哨船港之所以被稱為禿頭或佛頭港,都是古早人在講潮水「入多洩少」的無尾歹港。正確的讀音,是「khu̍t-thâu-káng」。古人漢字程度,一定不如文言文老師之萬一,不會寫正字,只好借「禿thut」、「佛hu̍t / pu̍t」,反正音類近「khu̍t」。總之啦,佛頭、禿頭港,跟神明和尚無關,你不要想得太正經。 傳統臺灣缺乏中國黃河的「河」概念,今天北部淡水河與基隆河,以前統一稱為「淡水港」或「淡水江」。「雞籠港」,則是指海口一帶的港道、水域。(資料來源:《臺灣府志》,作者提供。) 本篇結尾還得講兩點正經事:第一、上段清代「安平哨船港」,不要把地點誤會成是位於今天安平,她就是上述臺南市西門路西邊的「佛頭港」。這一帶,在以前有船廠、船塢,軍方的哨船可直航達安平大港。這好比安平地區以前也有「赤崁渡頭」,專供安平區的人搭小船橫渡台江內海到對岸赤崁府城。地名錯置,是學院權威學者最容易犯錯之毛病。 第二、上面那一段看不懂也沒關係,但這段你一定要看懂,因為這是臺灣地名特色之一。本文所說的「港」,千萬不要誤會成現代港口,如基隆、高雄與蘇澳港的港(habour / port)。臺灣傳統觀念的「港」,通常指水道、溪流。例如,古早臺灣人講南港、北港時,意指南邊的溪與北邊的溪。 而且,臺灣溪流通常不稱「河」。臺灣南北各有一條大淡水溪,以前都叫淡水,頂多把南部區別為下淡水。如果要說整條溪,應該叫淡水港、淡水江,或淡水溪。可是,到了十九世紀末,臺灣溪流名稱為之一變,北部淡水港變成淡水河,南部依然淡水溪,後來改成高屏溪。北港、南港,則得另添加一「溪」字,即北港溪、南港溪。若回到臺灣古人觀念來理解,好像是「北港港」、「南港港」,又有一點不正經了。
翁佳音 2017-09-18
【老番講古】可惜,糟蹋咱豐富的海賊故事

【老番講古】可惜,糟蹋咱豐富的海賊故事

前幾日,老番在大龍峒保安宮中,講媽祖彼位無緣个大道公,講民間有關三月風風雨雨的傳說。老番順便提醒聽眾:保生大帝大道公也管海邊,管海面。請聽眾一起反省,我們的海上眾神明,應該不是只有娘、媽,亦有公、爺。 取自《解碼臺灣史》,翁佳音、黃驗合著,遠流出版社,2017年出版。(作者提供) 臺灣神話世界論述裡,如果說太多陰柔,不好啦。更何況媽祖傳說中,還有幫助滿清韃靼大清帝國異民族軍隊,打敗了反清復明的南明漢民族鄭氏政權,竊據臺灣,開展殖民統治。難怪中華人民共和國也很喜歡媽祖,推崇祂是「和平」統一女神。所以,我們必須還原民間仙班眾神的多樣性,尤其要留意保生大帝大道公的海上(海洋)色彩。 有人問,「那麼,海洋史資料多不多?」「多啊!」老番至少講了千次萬遍。光是「海洋」這兩字就很妙,台語「海洋」,意思就是「海賊」。不信?你去查《English and Chinese Dictionary of the Amoy Dialect》(1883年),以及《臺日大辭典》(1931年),就知道老番可不是名嘴亂蓋。可惜,現在教育部網路版的「閩南語常用辭詞典」,因走「常用」之路,就無法收錄要停下來「想想」的文化語詞。 1883年出版的辭典《English and Chinese Dictionary of the Amoy Dialect》,指出台語的海洋、海賊都意指「Pirate」。(作者提供) 也許我們的語言教育者因為這樣花費心神於常用流行語言,而忘了古典古代。因此現在講臺灣海洋史,就少講了海賊。若講,也只講姓鄭的鄭芝龍、鄭成功父子,講他們是好人,故意忽略原住民或漳州、潮州與客家語系臺灣人痛恨鄭家。或者,頂多再講個姓蔡、姓朱的蔡牽與朱濆,講他們是歹郎,就是故意忽視他們當海賊縱橫沿海時,臺灣各地人民紛紛響應的事實。 於是,臺灣周圍海上的萬千鯨鯢出沒歷史,通常被視而不見。啊,連「鯨鯢」是男女海賊的代名詞,一般講故事的人也忘了。「鄭芝龍昔鯨鯢海上,娶倭婦翁氏」,子成功,史書說他是「東海大鯨」,就是公的「海翁」,他的大兵、篷船(Junk)所到之處,「海水皆暴漲」,不是很有畫面嗎?可惜,海賊動畫影視,老是要日本的版的海賊王,或歐美的神鬼奇航。臺灣故事總是欠彼味:「厝味」。 也難怪,日本統治臺灣時,敘述臺灣多匪徒、好作亂之史,會加小標題:海賊流亞(《臺灣總督府警察沿革誌(二),上卷,頁264》)。日文「流亞」與中文字意差不多,意指「同類」、「同路人」。原來,在日本統治者眼中,不少臺灣人是海賊同路人,海賊黨。就是異民族的大清中國人官僚教育家也認定,臺灣本來就是「虎狼之窟宅,鯨鯢之淵藪也」,臺灣是海賊窟。 老番再囉哩囉唆稍舉個著名的海賊故事。1700年前後漳州海澄人陳小厓〈外紀〉,曾提到:「明海寇林道乾為俞都督大猷所追,窮竄臺灣,…乃航於遙海。大奎璧、劈破甕(諸羅地),是其故穴」。潮州人林道乾被大明中國國軍追殺,有無逃來臺灣?史書言之鑿鑿說有,連宜蘭的傳統文獻也跟著湊熱鬧,說林哥到過噶瑪蘭。老番這裡只想講一事:陳小厓臺灣知識很豐富,居然還知道老番彰化二水家附近的番小妹「明眸皓齒」,說她們是用「細砂礪齒」。他的說法,應該反映著當時流傳的資訊。大奎璧,就在今天臺南鹽水境內,鹽水不只是海陸生意繁華之古鎮,以前原來也是海賊巢。 林道乾在臺灣與中國官書中,是大壞蛋,心肝狠毒。不過,研究東西海上歷史的人,都知道大洋中扁舟上船長需當機立斷、貫徹命令,快準狠性格必備。臺灣諺語「心肝較狠海洋」,顯示活在陸地者,心肝亦有比海盜更狠的。何況,民間傳說中林道乾很疼妹妹,還給臺灣林妹妹十八籃金子咧。另一個妹妹,在泰國北大年,到今天還非常有名,國人去觀光者,不會不知道。 其實,當時的文獻也有林道乾的另一面貌:「道乾雖波濤戈㦸時若焦勞,而酣謔嘯歌竟復彌日,左右諸女郞皆能校讐書史,舟中女樂數部,身爲顧曲周郞,亦一時盗俠之雄也」〈叔父參知季鷹公行畧〉,啊,他在大海中長歌,船上女郎懂得書詩曲樂。咦,武俠小說的主角楚留香,他模仿了林哥,是流亞? 老番總是可惜,我們海賊故事多,卻被鄭芝龍父子掩蓋。臺南鹽水海賊窟光榮,在鹽水蜂炮記憶中,是否也不經意也被炮聲嚇走?老番最後又想到,日本人說「海賊流亞」的「流亞」,日語也有「亞流」之意,就是英文epigone。「想祖上何等英雄!」子孫不肖?
翁佳音 2017-09-03
台北市的野生探索:地名的野生思考(二)

台北市的野生探索:地名的野生思考(二)

前陣子曾應北市某局之邀前去講演,順道觀賞久聞其名的台北探索館,並未如預期感動,直覺台北市史被人工手術縮短。一樓大廳獨厚天朝大員沈葆禎,老番只能頻頻蹙眉。此官上奏北京「臺地後山急須耕墾」,推動「開山撫番」政策,當時的人已經批評:「以撫為名,實則勦之而已」。前日提及花蓮阿美族之「阿棉、膏育」部落,就是被當成「人」的犧牲品,頭目馬耀(Mayaw)就這樣被抓去刣頭。老番倒是很想知道北市原民員會諸君如何面對?  探索館的歷史,從一幅1650年代的古地圖開始,但很快就跳到清末台北築城,從此進入暖房栽培的現代聲光世界。一兩百年的中間故事沒了,臺灣歷史敘述的常態,老是沒頭沒尾,有時連中身也沒有。老番看古地圖,淡水河「進入」台北市內,自古以來,就有個handel plaats(見圖紅色圈圈),意思就是「交易地點」。老番考證出這裡就是「一府二鹿三艋舺」的小三萬華(Banka)。 雖是小三,一兩百年沒扶正以前,還是一直,一直活得好好的咧。身邊也不是沒值得傳講的八卦。十八世紀初,福州海賊鄭盡心棲息浙江沿海、淡水,船隻還到天津劫糧,又牽涉到上海張姓大海商之案,明瞭清代海運史的人大概可見端倪了。十八、九世紀之交,又來個福建同安大海賊股蔡牽,「蔡牽自滬尾登岸,蹂躪新莊、艋舺」。 有海賊,當然山人不能缺席。故事,要有山有海啊。泰雅族的活動傳說中有台北盆地與河口,不是亂蓋。新北市的永和秀朗(Siorongh),與北泰雅族的「詩朗」部落地名,在語音、語意上,應該與水有關。再不是,至少清末也抓了十幾二十幾名泰雅族小孩來市內番學堂當人看,搖頭晃腦口誦「人之初性本善」。 老番不知新科市長柯小弟會不會注意身旁的探索館。文化,不能老是外科急救,有時得用內科醫師的處方。探索,向野生世界冒險,仍是重要項目。
翁佳音 2015-01-03